【欧提努斯】
我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
在那只由流光构成的、虚幻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掌心之前,我率先向前一步,欺身而上。我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直接将她整个揽入了怀中。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
我抱住的,仿佛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团温热的、流动的、充满了矛盾的风暴。一边是足以改写世间法则的、冰冷而绝对的力量,另一边,却是比初春新雪还要脆弱、还要柔软的、属于人的灵魂的余温。
“……”
她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僵硬。那份抗拒,清晰得如同实质,从我们相贴的每一个“点”上传来。她试图挣扎,但那份力量刚一凝聚,就又无声地消散了,仿佛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这份满溢而出的拒绝。
然后,那份僵硬,如同被暖阳融化的冰层,土崩瓦解。
我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渗过了我胸前的皮草,带着一丝灼热的温度,触碰到了我的肌肤。起初只是无声的、压抑的颤抖,继而,变成了无法抑制的、低低的抽泣,最后,演变成了一场放肆的、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哭出来的悲鸣。
“为什么……”
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破碎得不成调。
“……你为什么要这么温柔……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明明……你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十指,无力地抓着我背后的衣物,那动作里没有丝毫力道,只有纯粹的绝望。
“我只是……我只是想把不属于我的东西还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受伤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是这个样子……”
我在她断断续续的、混乱的悲鸣中,捕捉到了一些无法理解的词汇。
“……那个笨蛋……那个无可救药的滥好人……他才是……他才是你的‘理解者’啊……不是我……”
“……那个完美的、谁都不会受伤的世界……只要有他在,你明明……明明就能等到的啊……”
“……你现在对我这么好……那么将来……将来你要怎么办啊……你这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神明……”
我抱着她,静静地听着。
那只碧绿的独眼,第一次,流露出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困惑。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来自一个我已经经历过、却又被彻底遗忘的遥远未来。她不是在为自己的遭遇而哭泣。她是在为我的“温柔”而悲伤。仿佛我的这份善意,本身就是一把会刺伤她的利刃,一种对某个既定未来的、最残忍的背叛。
我感觉到,她那份比我所背负的、长达亿万年的孤独还要沉重、还要绝望的痛苦,正通过这场拥抱,毫不保留地传递给我。
我们确实是同类。
但她,似乎比我,还要更早地、更彻底地,品尝过失去“全世界”的滋味。
过了许久,久到这片隐世中流淌的光芒都仿佛凝固了,她那剧烈的颤抖才缓缓平息。她从我的怀中挣脱出来,低着头,用那虚幻的、不存在的袖口,擦拭着同样不存在的泪水。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眼眸虽然还带着哭泣后的微红,却已经恢复了清澈与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崩溃,只是南柯一梦。
她向我微微鞠了一躬,那动作标准而优雅,带着一丝风纪委员特有的严谨。
“……我同意。”
她用一种无比正式的、仿佛在宣誓般的语气说道。
“魔神欧提努斯。从此刻起,佐藤明美,将成为你最忠实的‘同伴’。直到……我们中的某一个,抵达自己所期望的那个‘终点’为止。”
我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胸中那份因为她刚才的崩溃而产生的、莫名的郁结,也随之消散。成了。无论过程如何曲折,结果,终归是导向了我所期望的方向。
“那么,作为同盟的第一个证明,”我看着她,嘴角重新挂上了那份属于神明的、游刃有余的微笑,“就由你这位比我本人还要了解‘欧提努斯’的知情者,来为我解答一些小小的困惑吧。比如……关于我原本的‘未来’。”
“可以。”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那份干脆,像是在履行一个早就签订好的契约,“你想知道什么?”
“主神之枪。”我直截了当地说出了那个关键词,“你用它,打开了通往这里的‘门’。这证明,在你的‘认知’里,它确实拥有那样的力量。那么,告诉我,这杆枪,它最终能为我带来什么?”
佐藤明美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混杂着怜悯与犹豫的神情。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用词。
“……在你回答我之前,”她忽然反问道,“能先告诉我吗?你这么执着于这杆枪,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还用问吗?”我不耐烦地挑了挑眉,“当然是为了摆脱那该死的‘百分之五十’。我需要一个绝对的、能将所有可能性都导向‘成功’的工具,来调整我自身的力量。只有这样,我才能创造出我想要的那个世界。”
“是吗?”她轻轻地反问,那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可是,欧提努斯……你刚刚才亲口承认,你已经忘了自己‘原来居住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一个连目的地都已经遗忘的旅人,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于寻找一艘能百分之百抵达终点的船呢?”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思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
她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却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我所有理论与逻辑的最核心。
“你!”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那份被她窥破内心的恼怒,让我无法再维持神明的从容,“你懂什么?!我只是……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只要有了这杆枪,只要我能摆脱这份束缚,我一定……一定能想起来的!那个世界,那个属于我的、唯一正确的起点!”
“你不是想不起来。”佐藤明美摇了摇头,她的眼神,像一位悲悯的圣者,在看着一个固执地不肯承认自己迷路了的孩子,“你只是……害怕想起来之后,会发现那个世界,根本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甚至,可能比现在这个让你痛苦的世界,还要更加糟糕。”
“你所追求的,从来就不是回到‘过去’。你只是……无法接受这个不完美的‘现在’而已。主神之枪不是你回家的钥匙,它只是你用来砸碎眼前这个你不喜欢的世界的、一把任性的锤子。”
“你给我闭嘴!!!”
我彻底被激怒了。
我感觉自己的存在,都被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给剥得一丝不挂。我所有的动机,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在她面前,都变成了一场幼稚的、自欺欺人的闹剧。
“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失败者,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你以为你懂了什么?!你不过是……”
我的怒吼,戛然而止。
因为我看到,佐藤明美的脸上,那份悲悯与怜悯,忽然在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的、仿佛瞬间想通了什么的、冰冷的了然。
“……不对。”她忽然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时间不对。”
“什么?”我愣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第一次,用一种审视的、充满了分析意味的目光,直视着我。
“你来这里,等了我多久?”她问。
“……我不知道。”我下意识地回答,“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
“不,你一定知道。”她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如果你真的是在我刚刚‘消失’后就立刻来到这里,如果你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我,你不会对我表现出这么大的耐心,你不会用那种‘果然如此’的眼神看我,更不会在我提到‘理解者’的时候,毫无反应。你的从容,不是因为你是神明,而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会是这个反应。”
她的逻辑,像一条冰冷的锁链,一环扣一环,瞬间将我所有的伪装都彻底锁死。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对话了,对不对?”
她问出了那个,我最不想承认的问题。
然后,不等我回答,她脸上那份刚刚才凝聚起来的锐利,就又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巨大的失望。
那份失望,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她自己。
她露出一个自嘲的、比哭泣还要悲伤的笑容。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果然……只有那个笨蛋才行啊……”
“换做是我的话,在你遇到他之前,我的话无论说多少遍,无论用什么方式,你永远都只会是你自己……听不进去的啊。”
她看着我,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同盟的期盼,也没有了同类的共鸣。只剩下一种局外人对剧中人的、纯粹的怜悯。
“你想要主神之枪,对吗?”她轻声说,那语气,像是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你想要一个能让你百分之百成功的工具,对吗?”
“好啊。”
“我给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轻轻地抬起了手。
下一秒,我那只碧绿的独眼,猛地收缩了。
在她那虚幻的身体周围,凭空浮现出了无数杆一模一样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色长枪。它们密密麻麻地悬浮在半空中,每一杆都散发着足以撕裂相位、毁灭世界的恐怖力量。它们无穷无尽,仿佛只要她愿意,就能在一瞬间,用这神话中的兵器,填满整个隐世。
她就像一个随手从口袋里,倒出一大把廉价糖果的孩子,脸上挂着天真而又残忍的微笑。
“你看,这么多,够你用了吗?”
我的意志,先于思考。
在我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之前,我的力量,已经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而出。
我毫不犹豫地,将她的“时间”,重启了。
流光倒转,色彩回溯。那无数柄主神之枪,连同她脸上那抹悲伤的笑容,一同化为了漫天飞舞的、绚烂的光点,然后重新凝聚。
她似乎并没有反抗。那感觉,就好像她早已预料到我会这么做,甚至,是在默许我的操作。
当一切重新归于平静时,她又回到了刚刚“醒”来时的样子,茫然地看着四周,那双清澈的眼眸里,还带着一丝刚刚脱离“终结”的、懵懂的困惑。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的寒意,从我灵魂的最深处,缓缓升起。
因为,她是对的。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她那份能轻易洞悉一切、甚至能再现我梦寐以求的神器的力量……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魔神,都更加接近于真正的、全知全能的“神”。
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每一次重启,她都会有所不同。有时是激烈的抗拒,有时是冷漠的嘲讽,有时……就像刚才那样,在极致的悲伤后,给予我极致的绝望。
但我知道,我必须继续下去。
我必须,在这无尽的轮回中,找到那唯一正确的、能让她真正与我并肩而立的可能性。
因为……
我看着她那张茫然的小脸,看着她眼中那份虽然被力量所包裹,却依然没有被彻底磨灭的、属于人的困惑。
因为我知道,每一次,每一次,无论她变得多么强大,多么不可理喻,她都依然保有那份……
可以被撼动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