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金銮殿。
寅时刚过，天色未明，宫灯在微寒的晨风中摇曳，将朱红宫墙与琉璃瓦映照得一片肃穆。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鱼贯而入，依序分列于丹墀两侧。鎏金铜鹤口中吐出袅袅香烟，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平添了几分庄重与威仪。
然而，今日的气氛，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一些消息灵通、家中女眷昨日曾赴睿亲王府赏梅宴的大臣，在步入大殿，目光触及武官队列最前方那道挺拔身影时，心头皆是不由自主地“咯噔”一沉。
只见睿亲王萧天澈，一身玄色亲王蟒袍，金线绣制的四爪行龙在灯下隐隐生辉。他身姿如松，静立于众将之前，平日里若非涉及军国大事或皇帝特召，这位王爷是极少出现在这例行朝会之上的。此刻，他面容冷峻，薄唇紧抿，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寒星般扫过殿内诸臣，目光所及之处，竟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寒意。
安国公赵崇、吏部尚书李明、太傅孙浩然三人，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这不寻常的氛围。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不安。昨夜，他们已从各自归家的女儿或侄女口中，得知了赏梅宴上发生的一切——自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言语挑衅，试图给那位新晋的护国公主杨景曦难堪，最终却被对方以雷霆之势反击，落得个灰头土脸、颜面尽失的下场。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睿亲王当时虽未发作，但那护短的性子，满朝皆知。此刻见他出现在此，三人心中已是雪亮：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一颗心不由得都提到了嗓子眼，暗暗叫苦。
“陛下驾到——”总管太监李忠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百官立刻敛容屏息，躬身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萧天宸端坐于龙椅之上，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威严天成。他目光平和地扫过下方臣子，自然也看到了队列前方那个格外显眼的皇弟。见萧天澈那副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刀的模样，萧天宸心中不由暗笑，自己这个弟弟，平日里沉稳内敛，能让他如此明显地摆出“找茬”姿态，可见昨日那几位千金是真的触了他的逆鳞了。他面上不动声色，抬手虚扶：“众卿平身。”
照例处理了几件日常政务后，李忠再次高声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未落，萧天澈已然一步踏出，手持玉笏，声音清越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陛下，臣有本奏！”
来了！安国公等三人心中同时一紧。
萧天宸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扬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目光落在萧天澈身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皇弟有何事奏来？”
萧天澈并未立刻看向皇帝，而是先缓缓将目光转向文官队列中的安国公、太傅以及吏部尚书，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三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片刻后，他才重新面向御座，朗声开口：
“陛下，北境朔云府，新近归附，百业待兴。朝廷推广新粮种，意在稳固边陲，惠及黎民，此乃安邦定国之要策。然，粮种发放、钱粮调配，账目纷繁复杂，极易滋生蠹虫，中饱私囊。臣以为，需派遣一位德高望重、心思缜密，且能令边陲将士、地方官吏信服之重臣，亲赴朔云，督导核查账目，肃清贪腐，确保朝廷恩泽，能真正落于百姓之身。”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再者，江南漕运，贯通南北，乃我大琰物资转运之命脉，赋税收入之根本。然近年来，臣风闻漕运衙门吏治渐有松弛之象，盘剥往来商船、效率低下之事时有发生，长此以往，恐伤国本。此地，同样需一位铁面无私、精通律法、不畏权贵之能臣，前往巡查整饬，以正风气，畅通国脉。”
他将手中玉笏微微一抬，语气变得愈发“诚恳”而“郑重”：“陛下，此二事，一在北疆，一在江南，皆关乎国家根基，刻不容缓！臣思之再三，纵观满朝文武，能担此重任者，非安国公、太傅大人与吏部尚书李大人莫属！”
他逐一“剖析”道：“安国公爷乃开国勋贵之后，世受皇恩，威望素着，由您亲赴朔云核查粮账，边陲将士谁敢不服？地方官吏谁敢不尽心？此重任，非国公爷不能胜任！”
安国公赵崇脸色一白，朔云苦寒，且核查账目最是繁琐枯燥，耗时费力，根本就是个烫手山芋般的苦差！
萧天澈目光转向太傅孙浩然：“太傅大人乃三朝元老，学贯古今，明察秋毫，于吏治民生见解独到。江南漕运利益盘根错节，非太傅大人这般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之定海神针，不足以震慑宵小，厘清积弊！此巡查漕运之责，正需太傅大人施展抱负！”
孙浩然胡子微颤，江南虽富庶，但漕运衙门关系网错综复杂，去整饬吏治，无异于捅马蜂窝，不知要得罪多少权贵！他这帝师的清贵身子，怎能去蹚这浑水？
最后，萧天澈看向吏部尚书李明：“李大人执掌吏部，负责天下官员之铨选、考功，于督察、考评一道，堪称朝中翘楚。无论是协助安国公核查朔云吏治，还是辅佐太傅大人厘清漕运积弊，李大人的专业之才，皆不可或缺。三位大人若同行，各展所长，互为补充，必能事半功倍，不负陛下所托！”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声音斩钉截铁：“故，臣恳请陛下，派遣安国公爷即刻前往朔云，督导核查新粮种账目；派遣太傅大人与吏部尚书李大人，即日启程，巡查江南漕运吏治！务必将此二事查个水落石出，整饬清明，以安社稷，以利万民！”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冠冕堂皇，字字句句都是从国家利益出发，将三人捧得极高，扣的帽子又大又重，让人根本寻不出反驳的理由。然而，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朔云偏远艰苦，核查账目费力不讨好；江南漕运水深无比，整饬吏治更是火中取栗。这分明就是睿亲王借着国事的名头，行公报私仇之实，要将这三位教女无方的大臣，打发到天涯海角去干那最苦、最累、最得罪人的差事！
太傅孙浩然第一个按捺不住。他身为帝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何曾受过这等近乎“发配”的待遇？当即也顾不得仪态，猛地出列，声音因激动和怒气而带着一丝颤抖：
“陛下！老臣……老臣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前，近日又感染风寒，身体颇为不适，江南路远，舟车劳顿，恐难以胜任巡查漕运之重任啊！况且……况且太子殿下日讲在即，学业关乎国本，老臣身为师者，实在不敢轻离！”
他试图以太子的学业和自己的年迈体弱作为推脱的借口。
然而，萧天澈根本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直接打断，语气依旧平静，言辞却如刀锋般锐利：
“太傅大人此言差矣！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太傅大人乃国之柱石，朝廷倚重，正因江南局势复杂，积弊已深，才更需要您这般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之定海神针前去坐镇，方能拨云见日，重振纲纪！此乃陛下信赖，亦是万民所望！”
他话锋一转，直指太子学业：“至于太子日讲……太子殿下天资聪颖，勤勉好学，早已非懵懂稚子。经史子集，治国方略，皆已通晓。如今正是需要独立处理政务，一展所学，磨练才干之时，岂能一直依赖于太傅大人耳提面命？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太子亦需成长空间。让太子殿下暂离师保，独立运筹，未尝不是一种历练与考验。”
他最后更是将了太傅一军，语气带着几分“敬仰”：“更何况，为国操劳，乃人臣之本分。太傅大人常于朝堂之上，教诲我等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江南漕运关乎国计民生，正是太傅大人践行平日所倡之言，为天下臣工表率之时啊！些许风寒，岂能让太傅大人忘却为国尽忠之志？”
这一连串的组合拳，先是扣上“国之柱石”的高帽，再以“太子需历练”堵住去路，最后更是用太傅自己平日挂在嘴边的圣人之言将其退路彻底封死！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义正辞严，将太傅所有的借口都驳得体无完肤。
孙浩然被噎得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指着萧天澈，“你……你……你……”了半天，却是一个完整的反驳字句也说不出来。胸腔剧烈起伏，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喉头，不上不下，难受至极。心中早已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孙妙仪骂了千百遍！
安国公赵崇和吏部尚书李明在一旁看得心底发寒，冷汗涔涔。他们见连帝师太傅都被睿亲王怼得毫无招架之力，便知这位王爷今日是铁了心要为他们女儿昨日的愚蠢行为讨个“公道”。再想想自家那个口无遮拦的李婉茹和陈淑兰，两人只能在心中暗骂女儿愚蠢，惹谁不好，偏偏去触那位王爷的逆鳞，那可是他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护国公主！此刻，他们哪里还敢再出言辩驳？只怕多说多错，引来更严厉的“安排”。
龙椅上的萧天宸，看着底下皇弟一番“慷慨陈词”，将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太傅堵得哑口无言，心中早已乐不可支，面上却还得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严与公允。他轻咳一声，适时地开口，既像是打圆场，又像是最终拍板：
“好了，诸位爱卿且稍安勿躁。”他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最后落在萧天澈、孙浩然、赵崇、李明四人身上，“睿亲王所奏，确是老成谋国之言。朔云粮账与江南漕运，皆是当前紧要国事，不容疏忽。安国公、太傅、李爱卿，三位皆是朝廷肱骨，能力出众，威望素着，此事交由你们去办，朕心甚安。”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便依睿亲王所奏。安国公，即日筹备，前往朔云府，督导核查新粮种推广之一应账目事务。太傅，李爱卿，你二人共同负责巡查江南漕运吏治，厘清积弊，整饬纲纪。即日准备，尽快动身，不得延误。”
似乎是考虑到太傅方才的“诉苦”，他又补充了一句，显得格外“体恤”：“至于太傅的身体……朕会让太医院选派精干太医随行，一路照料，务必确保太傅无恙。爱卿为国操劳，亦当保重身体。”
皇帝金口已开，圣意已决，此事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安国公赵崇、太傅孙浩然、吏部尚书李明三人，面色灰败，如同斗败的公鸡，心中纵有万般不愿、千般委屈，此刻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强忍着憋屈，躬身行礼，声音干涩地领旨：
“臣……遵旨……”
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苦涩。仿佛已经看到了朔云的风沙与江南错综复杂的官场泥潭在向他们招手。
散朝后，前往慈宁宫的宫道上。
退朝的钟声悠扬响起，百官依次退出金銮殿。萧天澈与皇帝萧天宸并肩而行，走在通往慈宁宫的汉白玉宫道上。晨光熹微，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绚丽的光芒。
萧天宸终于忍不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面色已然缓和许多的弟弟，压低声音，语气中充满了戏谑与调侃：
“可以啊，天澈。朕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知人善任’！你这手玩得可真够漂亮的！为了给未来的弟妹出口气，直接把朕的帝师和两位朝廷重臣，一竿子全打发到千里之外去干苦力了？朔云核查，漕运整饬……啧啧，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手段凌厉不留情啊！”
萧天澈面不改色，步履从容，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坦然承认道：“皇兄过奖了。臣弟不过是就事论事，举贤不避‘亲’（仇）罢了。他们身为朝廷重臣，却家教不严，纵容女儿在王府宴席之上，口出狂言，公然冲撞超一品护国公主，损及皇家颜面。此风若不长刹，日后何以立威？让他们暂时离开京城，去为社稷效力，将功补过，于国于己，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
萧天宸被他这番一本正经的“歪理”逗得哈哈大笑，引得前后随侍的宫人皆好奇地偷眼观望。
“好一个就事论事！好一个将功补过！朕看你是恨不得把所有惹了景曦不痛快的人，都一股脑儿丢到朔云去挖煤垦荒！行了行了，你那点心思，朕还能不知道？”萧天宸笑着摇头。
他顿了顿，语气中又带上了一丝赞赏：“不过话说回来，景曦那丫头也确实厉害。朕听宫人回报，说她昨日一首咏梅诗，便镇住了全场才女；一番不卑不亢、绵里藏针的话，更是怼得那几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丫头片子无地自容，偏偏还叫人抓不住错处。有勇有谋，不堕皇家威仪。母后若是听了详细，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心呢！”
提到杨景曦，萧天澈眼中那原本锐利如冰的寒意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化不开的柔情。他没有再出声辩驳，只是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算是默认了皇兄所有的调侃。
为了他的曦儿，莫说是用手段打发几个不开眼的大臣去办苦差，便是再出格十倍的事情，只要她展颜，只要她无恙，他萧天澈也做得毫不犹豫，甘之如饴。
只要她高兴，那便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