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靴声停在门外。
楼道的木板发出吱呀一声,接着是粗重的脚步,停在了东头这间房门口。门框一震,有人抬脚踹在门上。
“开门!查房!”
雷淞然一个激灵从床边弹起来,拐杖差点打翻水盆。李治良猛地抱紧包袱,整个人缩到墙角,手指死扣着布缝。龙傲天翻身滚下床,背贴墙壁,眼睛盯着门缝。
王皓没动。他坐在床沿,耳朵听着外面动静,右手慢慢摸向烟斗,夹进耳朵。
史策已经站到了窗边,手按在算盘上,指节发白。
又是一脚踹在门上,门锁咯噔响。
“再不开门,我们砸了!”
王皓这才起身,走过去拉开门栓。
门一开,三个穿军装的士兵挤进来,枪口朝下但上了膛。带头的是个矮壮班长,歪戴着帽子,手里拎着个登记簿。他往屋里扫了一眼,目光直接钉在王皓背上鼓鼓的皮箱上。
“你们什么人?从哪儿来?”
王皓咧嘴一笑,操起浓重山东腔:“军爷辛苦,俺们是贩药材的兄弟,从沂蒙山下来,去北平卖点土方子。”
班长不接话,翻开本子记了两笔,抬头又问:“那箱子装的啥?”
“药。”王皓顺手把皮箱拖出来,咔哒打开一角,“黄精、鹿茸、当归,还有治风湿的膏药,味儿冲,您要不信我给您闻闻?”
他说着真要掀盖子。
班长赶紧摆手:“算了算了。”可眼睛还是黏在箱子里那卷泛黄的纸上看——那是王皓早年抄的《楚辞》手稿,故意露在外面充门面。
“名字都叫啥?”班长低头写。
王皓回头一指:“我叫王德顺,这是我兄弟李大山,那边那个是雷二柱,女的是张秀英,小孩叫刘狗剩。”
“刘狗剩?”班长抬头瞪眼。
龙傲天立刻低头哈腰:“小名,贱名好养活。”
班长哼了一声,继续写。写完合上本子,忽然又盯住李治良怀里那包袱。
“他抱个啥?”
王皓马上接话:“我这兄弟小时候让土匪劫过,落了病根,见兵就抖。这包袱是他娘留下的,不离身,里面就几件旧衣裳,您说他吓成这样,咱也不敢劝。”
李治良配合地哆嗦了一下,脸煞白,嘴唇发青。
史策咳嗽两声,声音压低:“昨儿烧了一宿,刚退热,怕再染上风寒。”
班长皱眉往后退半步,嫌恶地看了李治良一眼:“神经病吧?”
“可不是嘛。”王皓叹气,“家里就指望这点药材换钱看病,不容易。”
班长狐疑地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雷淞然拄着的拐杖上。
“那铁头谁磨的?”
雷淞然咧嘴一笑:“自己削的,榆木,硬得很。”
他说着还拿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声音闷实。
班长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伸手:“拿来。”
雷淞然一愣,递过去。
班长接过,掂了掂,又用指甲刮了刮金属包头——那是合文俊给改装的,能卸下来当短匕。但表面打磨光滑,看不出异样。
“行了。”他把拐杖扔回来,“都老实待着,不准出门。晚上还要查第二遍。”
说完带队转身,临出门前回头盯了王皓一眼。
门关上,脚步声远去。
屋内没人说话。过了好几秒,雷淞然才吐出一口长气:“妈呀,差点以为要掏枪。”
李治良依旧靠着墙,喘得厉害,额头上全是汗。
王皓走过去,把皮箱推回床底,用破席子盖上。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摊在桌上。
是五张“行商执照”,墨迹整齐,印章鲜红。
但他手指划过王德顺那张时,停住了。
印章右下角有一道细刮痕,像是被人用刀片轻轻蹭过。
他眼神一沉。
“阳凡……你被人动过手了?”
史策凑过来一看,也皱眉:“这印油边缘不匀,不像新盖的。”
“意思是,”雷淞然低声说,“咱们的身份,早就被人查过一遍?”
王皓没答,把执照收进怀里。他走到窗边,掀开布帘一条缝。
巷口煤筐旁多了两个人,穿便衣,蹲在那里抽烟。一个戴礼帽,另一个手里攥着根短棍。
“没走。”他说。
龙傲天也爬到窗边看了一眼:“刚才查房的兵没带照片,但他们有备而来,说明背后有人递了消息。”
“谁?”雷淞然咬牙,“朱美吉?马旭东?还是佐藤那帮孙子?”
“现在猜没用。”王皓吹灭油灯,屋里只剩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地板上一道灰白条。
“今晚加岗。”他说,“我和史策再守一个时辰,雷淞然接班。”
“我呢?”李治良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你休息。”史策说,“你是管图的人,不能倒。”
“我能守。”李治良摇头,“我不怕了。刚才……我只是反应不过来。”
王皓看着他,点点头:“那你后半夜和龙傲天一起,轮两小时。”
李治良没再争,默默把包袱放腿上,解开一层布,露出个木匣角。
雷淞然盯着那匣子,小声说:“哥,你说咱要是真把这玩意儿交出去,能不能换条活路?”
“不能。”王皓立刻打断,“交了图,他们照样灭口。你现在想跑,码头封了,火车站也有兵。咱们出现在城门口那一刻,就已经被盯死了。”
“那咋办?坐这儿等他们再来搜?”
“等。”王皓靠墙坐下,“明天我去见冠朝。他是古玩圈的老油条,鼻子比狗灵。只要图的事在圈里传开,他肯定有耳闻。”
“我也去。”史策说,“我在琉璃厂对面摆摊,正好盯着他动静。”
雷淞然咧嘴笑了:“那我在门口吆喝‘测字看相,专克伪君子’,气不死他也烦死他。”
屋里气氛松了一点。
龙傲天低声问:“万一冠朝也是马旭东的人呢?”
“那就让他知道。”王皓摸了摸耳朵上的烟斗,“我们不是光会逃的兔子。”
李治良忽然抬头:“大哥……你要小心。他们敢查店,就能在路上动手。”
“我知道。”王皓点头,“所以我不会单独去。史策跟我一块,你在客栈等信。要是天黑前我没回来,你就带着包袱去找蒋龙——他在戏班后台藏了把枪。”
雷淞然笑不出来:“你要是真没回来,我也不跑了。大不了拼一把。”
王皓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拍了拍他肩膀。
屋外,巷口的两个便衣还在。
其中一个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手里的烟头扔进煤筐。
另一人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收回去。
王皓站在窗后,一直盯着。
他知道,这些人不会走。今晚可能不会再动手,但他们已经在等明天。
等他出门。
等他露破绽。
他转身从皮箱底层摸出一把瑞士军刀,改装过的探针,尖头磨得发亮。又拿出半包受潮的哈德门香烟,数了数,还剩六根。
“够用了。”他自言自语。
史策走过来,轻声问:“真要去?”
“必须去。”他说,“图的事不能再拖。而且……我想看看,是谁在背后动我们的证件。”
雷淞然躺在炕上,盯着屋顶裂缝,突然说:“哥,你说咱放羊的时候,咋也没想到能跟军阀、日本人掰手腕?”
李治良苦笑:“我只想熬碗野菜汤,不饿就行。”
“现在呢?”
“现在……”李治良握紧包袱,“我不想让他们抢走东西。那是我爷留下的念想。”
雷淞然没再说话。
王皓坐在床沿,把烟斗拆开,清理焦油。
油灯早已熄灭,月光移到了墙角。
窗外,巷口的便衣换了班。
新手来了两个,走路带风,其中一个腰间别着短枪。
王皓看见了。
他没动,只是把军刀塞进靴筒,烟斗重新夹回耳朵。
屋里的呼吸声渐渐平稳。
只有李治良还睁着眼,手放在木匣上。
他的手指在轻轻敲。
一下,两下。
像是在数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