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
这个世界……正在燃烧。
第七日的风,卷着灰烬掠过荒原,吹向那具披上灰羽的骸骨。
羽衣猎猎,如古老祭幡在风中低吟。
魂火微闪,映照出远方天际——玄灵界三十六城,火光冲天,将夜幕染成凝固的血痂。
浓烟翻涌,似铁锈般沉坠低空,遮蔽星月。
热风裹挟着焦骨与灰烬的气息扑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灼喉的残渣。
远处,断续的哭嚎与“医者降罚!医者降罚!”的嘶吼随风断续传来,如同诅咒,在废墟间回荡。
它立于死寂的战场中央,风穿过肋骨,呜咽如铃。
那苍凉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再低语,而是如碑文刻入天地:
“我回来了……这一次,轮到你们偿还。”
苏晚照立于焚风之中,衣袂被灼热的气浪吹得猎猎作响,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般的灼感。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掌心已被冷汗浸湿,又被热风吹干,留下粗粝的盐粒感。
她怔怔地望着前方,一名形容枯槁的妇人紧紧抱着怀中早已没了气息的孩童,眼神空洞而绝望。
妇人嘴唇翕动,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却又清晰地钻进苏晚照的耳道——那是母亲哄睡孩子的调子,走调了,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而后,她将火把决绝地掷向自己浇满灯油的身体。
“轰”地一声,烈焰腾起,火舌卷过她的发丝、衣角、手臂,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那火焰竟泛着诡异的青白,映得四周的空气微微扭曲。
苏晚照的鼻腔瞬间被皮肉烧焦的腥臭占据,胃部一阵翻涌。
她看见妇人最后的神情——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耳边,响起了小烬带着哭腔的低语:“她说对不起……她说,她对不起孩子,没能让他生在一个好时候……她还说对不起你……她说,她看见了,看见你点燃神座时的光……可那光太亮了,灼伤了她的眼睛,让她看到了孩子死去时的模样,一遍又一遍……”
“噗通”一声,苏晚照猛然跪倒在地,双膝砸进滚烫的焦土,碎石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
她双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要压住那颗即将炸裂的心脏。
那颗由血藤与神木融合而成的心脏,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有荆棘在胸腔内抽打她的肺腑。
她能感觉到血流在血管中奔涌,带着灼热的温度,冲向四肢百骸,又在指尖凝滞成冰冷的余烬。
她终于明白了——她以凡人之躯行逆天之举,点燃的不只是高悬于世人头顶的冰冷神座,还有这片大地上每一个凡人赖以生存的,脆弱而不堪一击的灵魂。
一双坚实的手臂踉跄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沈砚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救了整个世界,给了所有人选择命运的权利。可是他们……他们看不见那遥远的光,只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审判。”
那声音如同一记重拳,击穿她的胸膛,直抵灵魂深处。
与此同时,守灯人村落之外,血腥与祷言交织。
明夷赤足立于那盏以生灵血肉为祭品的长明灯前,她那一双罕见的赤金双目,正死死凝视着天穹之上尚未完全愈合的裂隙。
那些裂隙如同神明流血的伤口,不断向人间滴落着灾厄与异变。
“高天失声,万物当寂……”她每念一句祷言,白皙如玉的皮肤上便会自行裂开一道细长的火缝,殷红的鲜血尚未滴落,便被体内的炽热化为缕缕蒸汽,发出“嗤嗤”的轻响,融入长明灯昏黄的光晕之中。
那光晕微微震颤,仿佛有无数灵魂在其中低语。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灯奴匍匐在她脚下,浑浊的瞳孔中,竟清晰地映出了远方焚风中苏晚照的身影。
他看到了她跪倒在地,看到了她心口那颗不属于人间的血藤心脏,正跳动着凡人无法理解的光。
“原来如此……”明夷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熔蜡般的赤金长发无风自动,“我道是谁有这般能耐,竟能窃取高天之声……原来,那声音就在她的心里。”
她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狂热:“把她献给灯,用她那颗蕴含着神言的心脏做灯芯,必能炼出永燃之核!到那时,所有的裂隙都会在这永恒的光芒下,永远地闭上嘴!”
她轻蔑地一挥手。
数十名身披黑袍的守灯人应声而出,他们合力抬着一具沉重的青铜棺椁,缓步走向祭坛。
棺盖开启,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被抽干了精魄的镇民尸体。
他们枯瘦如纸,皮肤紧紧绷在骨骼上,脸上却无一例外地带着一抹诡异而满足的微笑,仿佛在死前见到了极乐净土。
风声鹤唳,苏晚照强忍着心口的剧痛,潜入了这座被长明灯光笼罩的村落。
她能感受到,这里的灵识暴动比外界任何一处都要猛烈,几乎凝成了实质的风暴——耳边是无数灵魂的哀鸣,像是千万根细针在颅骨内反复穿刺;皮肤表面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仿佛有看不见的寒流在游走;连呼吸都变得粘稠,空气里弥漫着腐血与檀香混合的怪味。
她试图以共情之力,安抚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灵魂,然而,她的善意换来的却是更汹涌的敌意。
“是她!就是她!”一名双目赤红的镇民率先发现了她,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咆哮着扑了上来。
苏晚照没有躲闪,任由那人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臂上,尖利的牙齿瞬间刺破皮肉,温热的血顺着小臂滑落,滴在焦土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剧痛传来,但比这更痛的,是那人透过撕咬传递过来的,满是绝望与怨毒的嘶吼:“你让我们看见了死前的哭声!你让我们看见了亲人离去的背影!我宁愿做个瞎子!还我无知!还我!!”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他们抓挠着,撕咬着,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识海中无处安放的痛苦。
指甲划过她的肩背,留下火辣辣的痛感;拳头砸在她的肋骨上,每一次撞击都让她眼前发黑。
苏晚照立在人群中央,任凭鲜血顺着手臂流淌,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就在混乱之中,一道小小的黑影猛地撞进她怀里。
是小烬,它将一块烧得焦黑、仅有巴掌大小的玉简死死塞入苏晚照的手心,用尽全身力气低语:“她说……她说,要你还债。”
苏晚照一怔,低头看去。
那焦黑的玉简在她鲜血的浸润下,竟缓缓浮现出四个古朴的篆字——灵光燃刻。
这是第0号代行者,那个一手缔造了“逆命医谏”计划,最终却身死道消的传奇,留下的最后密语。
一道电光猛地劈开她混沌的脑海,她瞬间醒悟——她错了。
这些人需要的不是压制记忆,也不是强行的安抚。
他们需要的,是有人替他们承受那份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所谓的还债,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猛地推开身前的人群,踉跄地冲向村落中央那座简陋的祭坛。
她盘膝而坐,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任由那蕴含着磅礴生机的鲜血汩汩流出,以血为引。
她心口处的医徽图腾,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如钟摆一般,发出沉重而有力的搏动——“咚、咚、咚”,每一声都像在敲击天地的脉搏。
每一次搏动,便有一道璀璨的金色纹路自她身下蔓延开来,如同神之笔触,深深地刻入被血污染黑的大地。
一道,两道,三道……整整九道金环,以她为中心,将整个村落笼罩其中。
那金光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暖意,轻轻拂过每个人的皮肤,像是久违的月光洒在冻僵的躯体上。
那些原本狂乱的镇民,在金纹触及他们双脚的瞬间,竟齐齐安静了下来。
他们脸上的疯狂与怨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
他们纷纷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对逝去的亡魂忏悔。
“我记起来了……我娘临死前,一直睁着眼睛,是有人……有人替她合上了眼。”
“我爹被山匪砍死的时候,他说好疼……可现在,我感觉不到他的疼了……”
跪在远处的那个老灯奴,瞳孔骤然紧缩。
他骇然发现,在那九道金色纹路的映照下,大地仿佛变得透明,他看见了金纹之下,浮现出万千死者安宁祥和的面容。
那些痛苦的、挣扎的、不甘的灵魂,在这一刻尽数得到了解脱。
祭坛之上,苏晚照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脸色苍白如纸,却绽放出一抹释然的轻笑。
她轻声对自己说:“这次……我不烧别人,烧自己。”
金纹缓缓消散,村落的灵识暴动终于暂时平息。
沈砚冲破守灯人的阻拦,一把将她从祭坛上背起,转身便向村外逃去。
入手处,是令人心惊的冰冷,她的体温在急剧下降,心跳也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就在这时,小烬追了上来,它焦急地指着不远处地脉上一道正在呼吸般翕张的裂缝,对沈砚低语:“裂隙在哭……它说它也怕死……它不想消失……”
沈砚脚步一顿,低头看向怀中气若游丝的苏晚照。
只见她紧握在手中的那块“灵光燃刻”玉简,上面的字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崭新的、却残缺不全的阵法图谱。
图谱旁边,还标注着几样匪夷所思的引子:铜铃、骨灰、血布。
阵法之名,赫然是“九幽镇魂阵”。
其意,并非消灭裂隙,而是调和其呼吸,与之共存。
远处,高高的长明灯顶端,明夷的身影如鬼魅般矗立。
她熔蜡般的赤金长发在夜风中狂舞,冰冷的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到沈砚耳中:“你以为用自己的命去点亮一盏灯,就算慈悲?好——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着,这盏由你点亮的灯,是如何一寸寸烧尽你所谓的仁心,让这世间,陷入更彻底的黑暗!”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他抱着怀中愈发冰冷的苏晚照,毫不犹豫地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他不知道明夷的计划是什么苏晚照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而那张残缺的阵图,既是唯一的希望,也是一道几乎无解的难题。
他必须找到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读懂这残缺天机,为她争得一线生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