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一把钝了的剪刀,一下下刮在人脸上,带着特有的干冷。但陈孝斌的小院里,此刻却透着一股暖意。
院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袄,头上戴着顶狗皮帽子的年轻人跨了进来。
他脸庞冻得有些红,眉毛上甚至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正是陈孝斌的徒弟,海春。
“师父!” 海春响亮地喊了一声,跺了跺脚上的雪沫子,快步走到正坐在堂屋门外晒太阳的陈孝斌面前。
陈孝斌今年六十出头,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透着一股沉稳和睿智。他微微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儿子还亲的徒弟,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海春来了,快进屋,外头冷。”
“哎!” 海春应着,手脚麻利地把手里提着的两个布包放在地上,又把帽子摘下来,露出被压得有些扁的头发,“师父,俺娘给您做了件新棉袄,还有一双棉鞋,您试试看合不合身。”
说着,他打开其中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件崭新的蓝布棉袄,针脚细密,布料厚实。另一个包里,则是一双黑色灯芯绒面的棉鞋,鞋底纳得厚厚的,一看就暖和。
陈孝斌心中一热,接过棉袄摸了摸,感慨道:“你这孩子,有心了。让你娘费心了。”
“应该的,师父!您教俺手艺,这份恩情,俺这辈子都还不清。” 海春憨厚地笑着,搓了搓手,“快试试,俺娘照着您去年的尺寸做的。”
陈孝斌也不推辞,在海春的伺候下,脱下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棉袄,换上了新的。
蓝布衬得他脸色红润了些,大小也刚刚好,既合身又暖和。他又穿上棉鞋,脚立刻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股暖流从脚底直窜上来。
“好,好,太合身了!你娘的手艺,没说的!” 陈孝斌满意地拍了拍棉袄的前襟,又跺了跺脚,“暖和,真暖和!”
“合身就好,合身就好!” 海春见师父喜欢,比自己穿了新衣服还高兴。
陈孝斌坐在床头,海春给师父沏了杯热茶。氤氲的热气中,海春开始说起自己最近在推拿中遇到的一些问题。
“师父,是这样。前几天,有个顾客,五十多岁,说他肩膀疼,抬不起来。”
“俺给他按了肩井、天宗这些穴位,也松了松斜方肌,当时他说舒服多了,可第二天又来了,说还是疼,没好利索。”
“您说,这是咋回事?” 海春皱着眉头,一脸困惑。
陈孝斌呷了口茶,沉吟片刻,问道:“他除了肩膀疼,还有没有说别的?比如脖子不舒服?或者胳膊发麻?”
海春想了想,说:“好像…… 他是提过一句,说有时候脖子转快了,会‘咔哒’响一下,不过他没太当回事。”
“嗯,” 陈孝斌点点头,“这就对了。很多时候,肩膀的问题,根源可能不在肩膀,而在颈椎。”
“你只松了肩部的肌肉,没处理颈椎的问题,那就是治标不治本。他脖子转动有异响,很可能是颈椎小关节紊乱,或者颈肩肌群紧张,牵扯到了肩部的神经和肌肉。”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要先仔细问诊,全面检查。不仅要查局部,还要看整体,特别是相关联的部位。”
“可以试试从风池、天柱开始,放松颈部肌肉,再用整复手法调整一下颈椎的小关节,然后再处理肩部,效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海春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哎呀!师父,您这么一说,俺明白了!俺光顾着看他肩膀了,没往颈椎上想!怪不得效果不好!”
“推拿这门手艺,看着是手上的功夫,其实更重要的是脑子。” 陈孝斌语重心长地说,“要辨证施治,找准症结所在。”
“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力道、穴位、顺序,都有讲究。什么时候用补法,什么时候用泻法,都得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来。”
“是,师父,您说得太对了!” 海春听得入了迷,“还有一个,就是有个老太太,说她失眠多梦,睡不好觉。”
“俺给她按了神门、三阴交,也推了推印堂、太阳,她当时说挺放松的,但回去反馈说,睡眠还是没太大改善。这又是为啥呢?”
陈孝斌微微一笑:“失眠的原因就更多了。心脾两虚、肝郁气滞、痰热内扰…… 都可能导致失眠。”
“你推的穴位,是常规的安神穴位,但如果不对症,效果就差强人意。那个老太太,平时情绪怎么样?容易生气吗?还是说,思虑比较重,想事情多?”
海春回忆道:“好像…… 是挺爱操心的。跟俺聊天的时候,说起家里的孙子孙女,就停不下来,说这个学习不用功,那个调皮捣蛋,一脸愁容。”
“这就对了,” 陈孝斌说,“这可能就是思虑过度,劳伤心脾导致的失眠。除了神门、三阴交,你还得加上心俞、脾俞,在背部做些捏脊、点按,调理一下脏腑功能。”
“另外,推拿的时候,手法要更轻柔,更注重安抚。可以多在腹部顺时针摩揉,促进脾胃运化。”
“最重要的是,要开导开导她,让她放宽心,心情舒畅了,睡眠自然会好一些。推拿不仅仅是治身,有时候也要调心啊。”
海春听得连连点头,茅塞顿开。师父的几句话,就像拨云见日一样,把他心中的迷雾驱散了。他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认真地把师父说的要点记了下来。
“师父,您这么一说,俺就全明白了!您老人家这脑子,就是清楚!” 海春佩服地说。
“傻小子,不是师父脑子清楚,是经验多了,见的病例多了,自然就知道症结可能在哪里。”
陈孝斌笑了笑,“你还年轻,慢慢来,多观察,多思考,多总结,手艺会越来越精的。”
“嗯!俺记住了,师父!” 海春用力点头。
师徒俩就这么聊着,从具体的病例,到推拿的手法心得,再到如何与顾客沟通,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海春起身告辞,说明天还要赶回老家准备过年,等过了年,再来给师父拜年。
陈孝斌送他到门口,叮嘱道:“路上小心,过年期间,少喝酒,多陪陪家人。”
“哎,知道了师父!您也保重身体!” 海春挥挥手,消失在暮色之中。
陈孝斌站在门口,看着那件蓝布棉袄穿在身上,心里暖烘烘的。这个徒弟,没白教。
大年初六,年味正浓。鞭炮声不时从远处传来,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饭菜的香味。陈孝斌正在院子里扫雪,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师父!师父!”
抬头一看,海春穿着新衣服,喜气洋洋地走进了院子,手里还提着些水果糕点。
“海春?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还没过完年吗?” 陈孝斌有些意外。
“师父,俺来接您了!” 海春脸上笑开了花,“俺爹娘说了,让俺一定请您去俺家过几天,热闹热闹。
俺家新盖了房子,有地方住。”
陈孝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们的心意师父领了,但家里还有些事,就不去麻烦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海春上前拉住师父的胳膊,语气诚恳,“师父,您就别推辞了!”
“俺爹娘特意交代的,一定要接您去。说您要是不去,就是看不起俺们家。”
“再说了,俺那些推拿上的问题,还想跟您多请教请教呢!您去了,也能帮俺看看俺那个小推拿室。”
陈孝斌看着海春热切的眼神,心里有些动摇。逢年过节,去别人家打扰,未免有些不大好。但海春的盛情,让他心里很是感动。
“师父,去吧去吧!” 海春摇着他的胳膊,像个孩子一样恳求着,“俺都跟俺爹娘说好了,他们把您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就等您呢!”
陈孝斌看着徒弟真诚的脸,又想到那件温暖的蓝布棉袄和棉鞋,心中的那点犹豫终于烟消云散。
他哈哈一笑:“你这小子,真是…… 行,师父就依你,去你家热闹热闹!”
“太好了!师父!” 海春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陈孝斌简单交代了一下妻子英子,照看好家里。然后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装在一个小包袱里,便跟着海春出发了。
海春家在离城几十里外的乡村,不算太远,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坐了半个多小时车就到了。
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崭新的农家小院,红砖墙,大铁门,门口还贴着鲜红的春联,透着一股兴旺的气息。
“爹!娘!俺把师父接来了!” 海春还没进门,就大声喊了起来。
院子里立刻迎出两个人,正是海春的父母。
海春父亲是个典型的农家汉子,身材魁梧,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海春母亲则是一位朴实的农村妇女,穿着干净整洁,身上还系着围裙。
“陈师父!您可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海春父亲热情地走上前,紧紧握住陈孝斌的手,力道十足。
“陈师父,一路辛苦了!屋里暖和,快进屋!” 海春母亲也笑着招呼。
“老哥,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陈孝斌客气道。
“麻烦啥!您能来,是我们家的福气!” 海春父亲爽朗地笑着,把陈孝斌往屋里让。
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鸡鸭鱼肉、荤素搭配,满满当当,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海春摆好了酒杯和碗筷。
“师父,您上座!” 海春父亲不由分说,把陈孝斌往主位上让。
“这可使不得,老哥,你是主人,你坐上座。” 陈孝斌连忙推辞。
“哎,陈师父,您是贵客,更是海春的师父,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这上座,您必须坐!”
海春父亲态度坚决,“海春能有今天,开起自己的推拿室,全靠您老的教导!这份情,我们记着呢!”
海春也在一旁劝道:“师父,您就听俺爸的吧,快坐下。”
陈孝斌见他们如此诚恳,也不再推辞,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海春父亲坐在他左面,母亲坐在右面,海春则坐在下首。
“师父,俺敬您一杯!祝您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海春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敬了陈孝斌一杯。
“好,好!也祝你生意兴隆,阖家幸福!” 陈孝斌一饮而尽,白酒辛辣,却暖心。
海春父亲也跟着敬酒,话不多说,都在酒里。海春母亲则不停地给陈孝斌夹菜。
“师父,尝尝这个,俺自己做的酱肘子。”
“师父,吃块鱼,年年有余。”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陈孝斌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热闹氛围了,心里暖洋洋的。
吃完饭,稍事休息,海春便拉着陈孝斌说:“师父,俺带您去看看俺的推拿室!”
陈孝斌欣然应允。海春的推拿室就在村子主路边上,原来是一间闲置的门面房,被他盘了下来,简单装修了一下。
推开玻璃门,一股淡淡的艾草香和消毒水味混合着扑面而来。
推拿室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方,但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
靠墙摆着两张推拿床,铺着雪白的床单,旁边放着干净的毛巾和推拿用的精油、药酒。
墙上还挂着人体经络穴位图,以及一些简单的宣传海报。角落里是一张小方桌,上面有一个烧水壶和两个水瓶,几张供顾客等候的椅子。虽然简陋,但五脏俱全,透着一股专业和用心。
“师父,您看,地方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吧?” 海春有些自豪地介绍着,“俺平时就在这儿给人推拿。村里村外的,知道的人也不少了。”
陈孝斌点点头,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角落,眼神中带着赞许:“不错,海春,真不错!干净、整洁,看着就舒服。”
“做我们这行的,卫生最重要。顾客来了,看到这么干净,心里也踏实。”
“嗯!俺记住您的话,每次用完床单都换,毛巾也都用开水烫过。” 海春认真地说。
“这就好。” 陈孝斌走到一张推拿床边,用手按了按床垫的软硬度,“床垫软硬适中,挺好。”
他又拿起一瓶精油闻了闻,“嗯,这精油质量也还行。”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探进头来,看到海春,笑着说:“海春,忙着呢?今天开门了?”
“开了开了,王大哥,快进来!” 海春连忙招呼,“这是俺师父,陈师傅,从城里来的。”
“师父,这是俺们村的,王大哥,之前在俺这儿推拿过几次。”
“陈师傅好!” 王大哥连忙跟陈孝斌打招呼。
“你好。” 陈孝斌微笑着点头。
“王大哥,今天哪儿不舒服?” 海春问道。
“嗨,过年这几天,吃得多,喝得多,又老坐着打麻将,这腰啊,又不得劲了,酸胀得很。” 王大哥揉着腰,一脸痛苦。
“行,那你躺这儿吧,俺给你松快松快。” 海春熟练地铺好床单。
王大哥躺了上去,海春开始给他推拿。他先是用滚法在王大哥的腰部放松肌肉,力道均匀,手法娴熟。然后又点按肾俞、大肠俞、环跳等穴位。
陈孝斌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海春的手法,已经有了几分他的影子,但还略显生涩。
比如在放松腰骶部肌肉时,角度可以再调整一下,渗透力会更好。
“嗯…… 海春,” 陈孝斌轻声开口,“在放松臀大肌和梨状肌的时候,可以试试用肘尖,从髂后上棘往外下方,顺着肌纤维的走向拨揉,力道沉下去,速度慢一点。”
海春闻言,立刻调整了手法,用肘尖按照师父说的方法操作。
“哎…… 对,对!就是这儿!舒服!比刚才那一下,劲儿透多了!” 王大哥立刻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海春心中一喜,更加用心地体会着师父指点的要领。
陈孝斌不时在一旁提点一二,比如 “这个穴位,气感再强一点”,“注意顾客的呼吸节奏,发力要配合呼吸”。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王大哥从床上下来,活动了一下腰部,惊喜地说:“哎呀!海春,你这手艺又长进了!”
“这一推,腰里那股酸胀劲儿,全没了!轻快多了!陈师傅在旁边指点就是不一样啊!”
“呵呵,是王大哥你底子好。” 海春笑着说,“一共五十块。”
“给!” 王大哥爽快地递过钱,又对陈孝斌拱手道,“陈师傅,您老真是名师!有空也给俺指点指点!”
“不敢当,互相交流。” 陈孝斌客气道。
送走王大哥,海春感激地对师父说:“师父,谢谢您刚才指点俺,不然俺还真没找到那个点。”
“这就是经验。” 陈孝斌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就是细节上再打磨打磨,会更完美。”
接下来的几天,海春的推拿室生意渐渐好了起来。过年期间,很多人吃多动少,腰酸背痛的毛病就找上门来。
海春忙着接待顾客,陈孝斌就在一旁看着,偶尔指点一二。
有时是一个落枕的年轻人,陈孝斌会告诉他:“落枕多因睡姿不当或风寒侵袭所致。”
“除了常规的颈部放松,可以在风池、肩井穴用点按结合弹拨的手法,然后配合颈部的轻柔扳法,但一定要注意力度和角度,切忌粗暴。”
有时是一个膝盖疼的老太太,陈孝斌会提醒海春:“老年人膝盖疼,多与肝肾亏虚、筋骨失养有关。”
“推拿时要注重膝关节周围肌肉的放松,如股四头肌、腘绳肌、腓肠肌等,同时可以配合艾灸膝眼、足三里等穴位,温经通络,效果会更好。”
海春像一块海绵一样,贪婪地吸收着师父传授的知识和经验。他不仅看师父怎么说,更看师父怎么做。
有时陈孝斌也会亲自上手,给一些比较复杂的顾客推拿。他的手法,看似轻柔,却蕴含着深厚的功力,每一下都能精准地作用在病灶点上,让顾客舒服得连连称叹。
海春在一旁看着,心中对师父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陈孝斌在海春家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海春的父母待他如亲人一般,每天变着花样做可口的饭菜,嘘寒问暖。
海春白天忙着店里的生意,晚上回来,就陪着师父聊天,请教问题。
这日午后,海春帮师父收拾着简单的行囊,动作却慢腾腾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他实在舍不得师父走,这些日子,师父不仅悉心指点他技艺上的迷津,更在为人处世上给了他许多教诲,让他受益匪浅。
“师父,您这一走,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聚……” 海春的声音有些哽咽。
陈孝斌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温和而深邃:“傻孩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技艺已日渐成熟,只是还需多历练。我在与不在,你都要用心去悟,去做。”
正说着,海春的父亲从堂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部老旧的相机。他脸上带着几分不舍,也带着对陈孝斌的敬重。
他走到陈孝斌面前,略一躬身,诚恳地说道:“陈师父,您这半个多月在我们家,真是辛苦您了,也给海春点拨了不少。”
“您看…… 今日天气正好,我们爷儿仨,一起拍个合照,留个纪念,您看行吗?”
陈孝斌闻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您太客气了。能看着海春这孩子有长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拍张照好,留个念想。”
海春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连忙转身朝屋里喊:“妈!妈!快出来,给我们拍照!”
海春母亲从屋里快步走出,在围裙上擦着湿漉漉的手,笑着说:“好嘞!早就该拍一张了,陈师父,您可真是我们家海春的贵人。”
于是,在那株海棠树下,伴着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花香,陈孝斌居中而坐,海
海春父亲站在陈孝斌左后侧,海春则恭敬地站在师父身后。“一、二、三 —— 笑一个!” 海春母亲举着相机,镜头对准了这温馨的一幕。
“咔嚓” 一声轻响,将这份深厚的师徒情谊与淳朴的亲情,连同这暮春午后的美好时光,一同定格在了小小的相框之中,也留在了海春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