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乾清宫西暖阁。
朱元璋坐在御榻上,朱标侧坐一旁,朱允熥则安静地侍立在父亲身后。他低眉顺目,心神却已紧绷,如同上弦之箭。
这三日,他反复推演徐辉祖西安之行的各种可能,深知这不仅是家事,更是一场考验朝廷威权的硬仗。
朱元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开口道:“标儿,徐辉祖去西安准备妥当了没有?”
朱标答道:“按日程算,人员、文书,应该都已齐备。父皇可是要召他来问话?”
朱元璋嗯了一声,对身旁的吴谨言道,“去,传魏国公徐辉祖。”
朱允熥心中微动:‘抓捕大戏终于要开场了!’
不多时,徐辉祖身着鲜亮的国公常服,步履沉稳走进殿内,向皇家祖孙三人恭敬行礼。
朱元璋挥挥手,直接切入正题,“西安之行,准备得如何了?何时可以动身?”
预想中干脆利落的回禀并未出现。徐辉祖微垂着头,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久久沉默。
让朱元璋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嗯?朕在问你话!这点差事,难道还没料理清楚?”
殿内气压骤降,朱允熥立刻意识到,准岳丈不是没准备好,而是有苦难言。
果然,徐辉祖像是下了莫大决心,躬身道:
“回陛下,若是寻常公干,哪怕是刀山火海,臣绝无二话。可此次前往西安…臣心中实在惶恐…”
朱元璋怒形于色,“惶恐?你惶恐个屁!堂堂国公,办个不成器的皇子,你有什么可惶恐的?说!”
徐辉祖双膝跪下,硬着头皮奏道:
“陛下明鉴!臣年少时在大本堂伴读,素知秦王殿下性情刚毅倔强。此次奉旨前往,秦王不肯奉诏回京,臣该如何是好?”
朱元璋显然问住了,竟一时语塞。
朱允熥心中也是剧震,他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而是惊讶于徐辉祖竟敢明晃晃说出来!
徐辉祖见皇帝和太子全都不吭声,声音更加艰涩:
“若殿下激愤之下,指挥王府护卫对抗皇命,届时刀兵相见,臣死不足惜,可是,奈天家体统、西北安稳何啊……”
“放屁!他敢!”朱元璋勃然大怒,抓起茶碗。
朱标忙站起身:“父皇息怒!辉祖所虑,确有几分道理。老二浑劲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是想个万全之策的好。”
朱元璋强压着火气,盯着徐辉祖:“那你说!这差事,你还办不办?”
徐辉祖答道:"当然要办!"
朱元璋怒问:"那你说说,该怎么办才稳妥?"
徐辉祖答道:"臣愚钝,想不出良策,请陛下和太子教导。“
朱允熥看得分明,徐辉祖这是害怕了,不敢卷入皇家父子兄弟的纠葛。
他当机立断上前两步,捧起茶碗,双手奉上,怯生生道:"皇祖嗓子哑了,润润再说话…"
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少来!滚一边去!是不是看咱训你岳丈,出来打抱不平?"
"孙儿不敢,孙儿纯粹就是心疼皇祖…"
朱元璋接过茶碗,仰着脖子一饮而尽,重重搁下茶碗,语气和缓了下来:
"徐辉祖,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下跪,咱又不是吃人的猛虎!“
徐辉祖忙站起身来,垂手肃立,依旧久久沉默。
殿内气氛压抑,朱允熥再次挺身而出:
“皇爷爷,二叔为诸王之首,尊贵至极,脾气又异常刚硬。魏国公担心镇不住二叔,并非多余。"
朱元璋怒道:"你个小兔崽子,上次咱让你爹去西安,被你耍赖拦住,这次让你岳丈去,你又拦!怎么?你是让咱这把老骨头去?“
朱允熥连连摆手,
"孙儿不是这个意思。孙儿揣测魏国公顾虑,大概是觉得自己跟二叔是一辈的,若对二叔有所劝诫,二叔必定不肯听。
如果派一个当年跟随皇爷爷打天下的从龙老臣去,想必二叔就不敢太不敬了。这样才能把这事办得稳妥体面。魏国公,是我说的这个意思吗?
徐辉祖赶紧接过皇孙递来的梯子:“禀陛下,禀殿下,臣正是此意。”
朱元璋沉默良久,问道:“标儿,冯胜、汤和,你觉得派谁去最稳妥?”
朱标从容应道:“宋国公在西北旧部众多,威望足以服众。且他身子骨比信国公更硬朗一些,经得起长途奔波劳顿。”
“好!”朱元璋一拍御榻。
“徐辉祖,就这么办!着宋国公冯胜为钦差正使,你为副使,持咱密旨、金牌,前往西安!“
“具体查案由你主导,冯胜为你压阵,协调西北军政,务必把朱樉那孽障,给咱平平安安地‘请’回来!”
徐辉祖心中大石落地,深深叩首:“臣,领旨!定与宋国公和衷共济,办好差事!”
他眼角的余光掠过朱允熥,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皇孙年纪轻轻,机敏沉稳,胆识俱佳。
难得的是,在自己最需要时,果断施以援手,这份心有灵犀,令他无比感激。
与此同时,宋国公府内,冯胜正逍遥自在品着茶,听着小曲,心里盘算着雪小了去京郊打猎。
宫内忽然传旨急召,他不敢怠慢,立刻更换朝服,心中却犯起嘀咕。
踏入乾清宫西暖阁,冯胜一眼瞅见皇帝面色沉肃、太子忧心忡忡、三皇孙和徐辉祖垂手肃立于殿柱两侧,他心里那点不祥预感顿时坐实了。
“老臣叩见陛下,太子殿下,并三皇孙。”
“老伙计,别这么拘礼,有个棘手的差事,非得你去不可。”朱元璋开门见山。
冯胜咧嘴一笑,“我又猜着了。上位一定是有什么烫嘴的山芋,要赏给我这个老掉牙的吃,先谢过了。"
当听明白是要他去西安,“请”或者说“押解”秦王朱樉回京受审,脸上皱纹挤成了一团。
朱允熥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暗笑。
冯胜心里瞬间骂开了锅:
‘他娘的!要是那浑人闹将起来,老子这把年纪,是不是还得抡着大刀上阵?这他娘的是什么破差事!办好办赖都落埋怨。’
‘朱重八你个狗肏的!好活儿轮不到,坏活儿尽找我!不是还有汤和那个老棺材吗?凭什么专挑我!’
心里骂归骂,冯胜脸上却只能堆起苦笑:
“陛下信重,老臣敢不效死力?只是秦王性情…刚直,老臣年老体衰,智短力拙,恐有负圣托啊……汤和足智多谋,傅友德沉稳妥当,上位要不问问那俩头货,他们肯去吗?”
"我呸!"朱元璋啐了一口,笑骂道,“你个老东西,跟咱在这儿耍滑头?莫非是要咱亲自跑一趟西安?”
冯胜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上位,我说不去了吗?关山万里,又不是什么美差,抱怨两句还不成吗?“
朱元璋嘿嘿一笑:
“行了行了,知道你的难处。但满朝文武,就数你最合适。具体查案由辉祖主导,你只管游山玩水,吃香喝辣!等这事办完了,咱给你摆一桌。”
‘吃你娘腿!’冯胜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得重重抱拳:“老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朱元璋挥挥手,“允熥,乘咱的御辇,送宋国公回府。”
冯胜连忙躬身推辞:“陛下,这如何使得?臣福薄,万万不敢乘坐御辇!”
朱元璋眼睛一瞪:“让你坐你就坐,哪来这么多废话!”
冯胜不敢再推辞,只得谢恩。
御辇起行,平稳地行驶在宫道上。冯胜看了看身旁的朱允熥,忍不住低声问道:
“三皇孙,秦王殿下这回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让陛下动这么大的阵仗?”
朱允熥简单答道:
“二叔这次捅的娄子不小,皇祖震怒。原本是派魏国公去传唤二叔的,但魏国公自觉资历太浅,怕镇不住二叔,只好请您这尊真神出山了。”
他停了停,看向冯胜:“皇祖也是没法子,您就勉为其难,多受点苦吧。”
冯胜心里一沉,知道这差事比想象中还要棘手,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