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的马车离开了,带走了表面上的宾主尽欢,却像一只无形的毒蛛,在联盟看似稳固的网络上,悄然吐出了几缕带着猜忌的丝线。这些丝线起初细微难察,却随着时间推移,在特定的角落里悄悄编织起来。
寿春城西,靠近军营的一片酒肆,是许多中下层军官休沐时常来的地方。这里没有府衙的庄重,也没有讲武堂的肃穆,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和烤肉的粗犷气息,人声鼎沸,充满了行伍间的豪迈与随意。
几名穿着并州军旧式皮甲、显然是吕布老部下的军侯、司马正围坐一桌,酒至半酣,面红耳赤。其中一人,名叫侯成,嗓门最大,用力拍着桌子:“他奶奶的,打袁术咱们并州弟兄冲在最前,死伤也不少!可你们看看,如今这寿春城里,府库充盈,好东西都让谁管着了?还不是刘备那帮徐州来的文官!”
旁边一个叫魏续的接口道,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同样的不满:“可不是嘛!听说糜竺那家伙,手指缝里漏点出来,都够咱们弟兄逍遥半年了。咱们呢?除了那点军饷和主公(指吕布)偶尔的赏赐,还能落下啥?地?宅子?屁!好田好宅都让那些登记功劳的文吏,分给刘备手下那些立功的士卒了!”
“哼,征东将军?名头倒是响亮!”另一个叫宋宪的灌了一口酒,嗤笑道,“可顶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人家刘扬州(刘备)可是实打实的州牧,地盘、钱粮、人口,都攥在手里。咱们主公呢?除了带兵打仗,还能管什么?哪天要是……哼!”
他们的话匣子一打开,旁边几桌原本属于不同派系的军官,有的默不作声,只是竖着耳朵听;有的则露出深有同感的表情。曹操使者随从私下馈赠礼物时那些“无意”间说出的话,此刻如同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在这些本就因利益分配可能不公而心生怨怼的将领心中,迅速生根发芽。
“听说啊,不是曹公不帮衬咱们主公,是有人不想让曹公帮衬……”
“就是,怕咱们主公势力大了呗……”
“唉,说到底,咱们是外人啊……”
类似的低语,并非只存在于军营旁的酒肆。在糜竺新开设的、用于接待各地商队的驿站里,几个来自北方的商队首领,也在茶余饭后闲聊。
“这刘使君真是仁德,咱们这趟货,税赋比在袁术那时低了足足三成!”
“是啊,而且治安也好,没人敢拦路敲诈了。听说这都是刘使君麾下那些文官治理有方。”
“吕将军的威风自然也是有的,不过……这安民理财,看来还是刘使君更在行啊。这江淮之地,往后怕是姓刘的说话更算数喽……”
商贾之言,往往折射世态。这些议论随着商队南来北往,无形中也在强化着某种认知:刘备掌握着实实在在的民政和经济大权,而吕布,更像是一柄被握在手中的利剑。
这些流言蜚语和微妙议论,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吕布本人对此浑然未觉,他正沉迷于在讲武堂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偶尔听闻只言片语,也只当是部下发发牢骚,浑不在意。刘备仁厚,更不会刻意去探听这些。
然而,有一个人却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曹豹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一方面要协助糜竺理顺新占区的商业脉络,另一方面要盯着讲武堂的后续建设和水师的改装进度,还要抽空完善他那套寄予厚望的功勋制度。他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穿梭于军营、工坊和市井之间。
这天傍晚,曹豹从城外水泥工坊视察回来,满身灰扑扑的,顺路拐进了城西那家熟悉的酒肆,想喝碗酒解解乏。刚挑了个角落坐下,就听到了邻桌侯成、魏续等人带着醉意的抱怨。
“……凭什么好处都让他们占了?咱们并州弟兄流的血是假的?”
“主公就是太实在!要我说,这淮南的钱粮,咱们也该分一份管管!”
“嘘……小声点!让人听去……”
曹豹端着酒碗的手顿住了,耳朵微微动了动,脸上那惯常的懒散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他没有立刻上前斥责或解释,只是默默地喝着酒,将那些充满怨气和猜忌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
过了一会儿,他又起身,仿佛随意地走到驿站附近溜达,恰好又听到了商队首领们的那些议论。
回到自己的住所时,夜色已深。曹豹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在灯下踱着步,眉头紧锁。
“好个曹孟德……真是杀人不用刀啊!”曹豹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表面送官授爵,暗地里却专挑这最软的地方下刀子。”
他看得分明,曹操这一手极其毒辣。它没有直接攻击刘备或吕布本人,而是利用了联盟内部天然存在的差异和可能的不平衡。吕布的军队勇猛善战,但确实不擅长治理,也更看重实际的利益;刘备方面则掌握了民政和经济大权,在资源分配上难免会有侧重(或者至少会被认为是有所侧重)。这种差异在联盟初创、共同御敌时可以被掩盖,但在分享胜利果实时,就容易滋生矛盾。
曹操的流言,就像一根撬棍,精准地插入了这个潜在的缝隙。
“不能等闲视之啊……”曹豹揉了揉眉心,“现在只是几个中层军官发发牢骚,商贾们随口议论。但若放任不管,让这种情绪蔓延开来,迟早会影响到高层,甚至会动摇温侯对玄德公的信任。”
他想到了吕布那桀骜不驯又有些单纯的性子,若真被身边人不断灌输“刘备占尽实惠,你只得虚名”的想法,难保不会生出别样心思。届时,这刚刚展现出蓬勃生机的联盟,恐怕就要从内部开始瓦解了。
“必须加快脚步了……”曹豹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功勋制必须尽快完善并强力推行,要让所有人,无论是徐州兵还是并州狼骑,都清楚地看到,在这个联盟里,只要你立功,就能得到应得的奖赏,无论是土地、钱财还是官职!要用看得见、摸得着的公平,去抵消那些阴暗角落里的猜忌!”
他铺开纸张,就着灯光,开始奋笔疾书,进一步完善那份关乎联盟未来凝聚力的功勋制度细则。这一次,他写得格外认真,也格外急切。
窗外,寿春城的灯火星星点点,看似平静。然而,曹豹知道,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悄然开始。他必须抢在猜忌的毒蔓彻底缠绕住联盟根基之前,为其筑起一道名为“制度”与“公平”的坚固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