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内，油灯的光晕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潮湿的土壁上，仿佛一群沉默的鬼魅。
空气凝滞如水，只有灯花爆裂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牛铁柱的呼吸粗重得像一头负伤的野牛，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几张刚冲洗出来的照片，布满老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照片上，是十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是根据地一些高级干部的至亲。
而照片下方，是佐伯美香那手娟秀却淬毒的日文签名，以及“红泪行动”四个触目惊心的汉字。
“毒！太毒了！”牛铁柱猛地一拳砸在土炕上，震得油灯都晃了三晃，“这帮狗娘养的畜生！他们不光要杀人，还要诛心！这是要把我们的脊梁骨从里到外敲碎啊！”
周先生扶了扶鼻梁上的旧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他没有牛铁柱那般外露的愤怒，声音却比洞外的寒雨还要冰冷：“铁柱说的没错。这个‘红泪行动’，其歹毒之处远胜于正面战场的任何一次进攻。一旦成功，它动摇的将是我们的根本。信任，是我们在敌后坚持下去的基石。他们要做的，就是用最卑劣的手段，把这块基石彻底腐蚀掉。”
洞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叛逃，尤其是高级干部家属的集体叛逃，这消息一旦传开，会造成何等毁灭性的打击？
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林锋的目光却未曾在那些照片上停留太久。
他缓缓将那卷微型胶卷重新装回铁盒，动作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铁盒表面，发出极有规律的“嗒、嗒”声，仿佛在敲动着敌人的丧钟。
“周先生，铁柱，你们只看到了其一，却忽略了其二。”林锋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抓住。
他将那张记录着“小川……不该喝那碗参汤”的纸条推到桌子中央，指尖点在“参汤”两个字上。
“这是催眠用的镇定剂代号，小川是森口健郎的副官。这说明，森口健郎的人，被佐伯美香用催眠手段控制了，或者说，是‘处理’了。”
他顿了顿，锐利的眼神扫过众人，“再看这份‘红泪行动’的执行令，签名者只有佐伯美香一人。以如此重大的行动，按理说，必须有特高课华北分部最高负责人，也就是森口健郎的联合签署。可上面，没有。”
周先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瞬间明白了林锋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这是佐伯美香的独断专行？她和森口健郎之间，已经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何止是矛盾。”林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是一条美女蛇，在试图吞掉一头饿狼。她绕过了森口健郎，私自动用催眠手段清除了他的心腹，为的就是独揽这份‘不世之功’。她想借‘红泪行动’的成功，彻底压倒森口健郎，成为华北情报网真正的女王。”
“可她也太自信了，”白兰一直沉默着，此刻终于开口，声音清脆而果决，“她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却没料到赵大奎他们的‘梦话系统’，更没料到那个被她视为废物的‘哑巴’伙夫，会成为我们撕开黑幕的利刃。”
林锋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对。自负，就是她最大的破绽。一个自负的敌人，会迷信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而忽略掉那些最不起眼的沙砾。而现在，我们手里握着的，就是足以让她整个网络分崩离析的武器。”
他拿起那卷胶卷，在指尖轻轻转动：“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粉碎这个‘红泪行动’。那太被动了。我要的，是让这条美女蛇，亲口咬断自己的七寸，再顺便把那头饿狼也一起拖下水。”
牛铁柱激动地站起身：“队长，你说怎么干！俺这条命就是你的！只要能弄死这帮狗日的，上刀山下火海，俺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次，我们不用刀，也不用枪。”林锋的目光深邃如夜，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智慧光芒，“佐伯美香最擅长的，是攻心。她想让我们的人在梦里崩溃，那我们就送她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他看向周先生：“周老，‘呓语辨真法’既然能辨真，是否也能造假？我们能不能通过特定的药物和心理暗示，让一个‘被催眠者’说出我们想让他说的‘梦话’？”
周先生沉思片刻，眼中精光一闪：“理论上可行！人的梦境虽然光怪陆离，但其核心逻辑源于白日的所思所想。若能提前进行强烈的心理干预，再辅以一些扰乱心神的草药，完全可以制造出一段逻辑看似混乱，实则指向明确的‘伪梦呓’！”
“好！”林锋一拍桌子，整个计划在他脑中已然成型，“白兰，你立刻去一趟赵大奎那里，详细询问那个小川的所有个人信息，包括他的笔迹、说话习惯、生活细节，越详细越好。我们要创造一个‘活在梦里的小川’。”
他又转向牛铁柱：“铁柱，你的任务最重。从现在起，你要带人二十四小时监控县城里所有与森口健郎和佐伯美香有关的联络点。我不要你动手，我只要你像个幽灵一样盯着，记录下他们每一次接头的时间、地点和方式。我要一张完整的关系网。”
最后，他看向周先生：“周老，请您立刻着手准备制造‘伪梦呓’的药物和方案。时间紧迫，我们必须赶在下一个初七，也就是佐伯美香去北平汇报之前，把这场大戏的剧本写好，并且让主角准时‘入梦’。”
命令逐一下达，窑洞内压抑的空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战意。
每个人都清楚，一场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加凶险的战争，即将打响。
他们不再是被动防守的猎物，而是主动出击的猎人。
林锋缓缓站起身，走到洞口，撩开遮挡的破草帘。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土腥味扑面而来，让他瞬间清醒无比。
远处的县城，在沉沉的黑夜与无尽的雨幕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狰狞而沉默。
他要让敌人亲手制造的猜忌、怀疑与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他们内部疯狂蔓延，直到他们彼此怀疑，彼此撕咬，最终在自己制造的噩梦中彻底沉沦。
林锋的目光穿透雨幕，仿佛看到了佐伯美香那张美艳而自信的脸。
他无声地笑了，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
真正的猎手，从不畏惧毒蛇的獠牙，他们只会更精准地找到那致命的软肋。
而佐伯美香和森口健郎之间那道脆弱的裂痕，就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夜色更深，雨势渐歇，万籁俱寂中，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凄厉的鸦鸣。
林锋收回目光，转身走回洞内，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
他将白兰和周先生叫到身边，压低了声音，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们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要让佐伯美香‘听’到一个她最想听，也最怕听到的故事。”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窑洞里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一个好故事的开始，往往源于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流言。毕竟，敌人最擅长的，就是制造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