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靖安王府内院的梨花绽出第一簇雪白,暖风拂过廊庑,带来泥土与新叶的清新气息。
自萧念辞降生,已过了十余日,府中上下依旧笼罩在添丁的喜悦之中。但那份初时的紧张与喧闹,已逐渐沉淀为一种井然有序的温馨与宁和。
内室门窗紧闭,谨防产后妇人受风。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汤药味,混合着安神香清雅的气息。
苏清辞倚在铺了厚厚软垫的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面色较之前几日已多了些许红润,只是眉宇间仍带着产后的倦怠。春桃小心翼翼地将一盅精心炖煮的补汤递到她手中,轻声道:“清辞姐,太医说了,这汤最是温补,您可得趁热多用些。”
苏清辞接过,小口啜饮着。她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汤盏之上,而是越过春桃的肩头,落在了不远处窗边小几上摊开的几卷画册。
那是去岁西域使团来访时,随行画师留下的部分风物素描拓本,以及一些由商会搜集来的、绘有波斯、大食等地特色纹样的残卷。画册旁,还搁着一只精巧的木匣,里面分门别类地盛放着西域商队带来的各色丝线样本与小块异域织锦,靛蓝深邃,绯红炽烈,金线璀璨,皆是与中土常见染料迥异的瑰丽色彩。
她心系绣业,并非一句空谈。即便是在这必须静养、诸事不宜的“月子”里,她的思绪也从未真正离开过那片由针线与色彩构筑的天地。西北商路频生变故,萧惊寒虽未多言,但她从他日渐凝重的神色与书房深夜不熄的灯火中,已能窥见局势的严峻。
丝路不畅,影响的何止是货物往来?更是文化的交融与技艺的碰撞。她一手创办的互助总会,其长远愿景之一,便是借助丝路,将大靖绣艺推向他邦,同时吸纳异域精华,反哺自身。如今商路受阻,此志岂非受挫?
“春桃,”她放下汤盏,声音虽轻,却带着一贯的清晰,“去将那只靛蓝色的丝线样本,还有那卷绘有波斯藤蔓纹的册子拿过来我瞧瞧。”
春桃愣了一下,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清辞姐,太医和王爷都再三叮嘱,您如今最要紧的是休息,万不可劳神……”
“不过是看看,不动针线,不算劳神。”苏清辞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整日躺着,反倒闷得慌。看看这些鲜亮的颜色和别致的纹样,心中舒畅,于休养或许更有益处。”
见她坚持,春桃无奈,只得依言将东西取来,仔细地将画册在她膝上摊开,又把那缕靛蓝丝线放在她手边能轻易触及的地方。
苏清辞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画册上那些蜿蜒盘绕、结构繁复的波斯藤蔓,它们不同于大靖纹样的写意风流,更注重几何的对称与秩序的华美,充满了异域的神秘与热情。她又捻起那缕靛蓝丝线,对着窗外透入的光线细细端详。这蓝色浓郁如深夜的海洋,沉静中透着无法言喻的活力,是大靖目前植染技术难以达到的纯粹与深邃。
脑海中,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萌芽。为何不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融合在一起?以大靖苏绣的细腻针法与意境营造为骨,融入西域纹样的独特结构与浓烈色彩为魂,创造出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能彰显天朝气度又能吸引异域目光的全新绣品风格?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如同种子落入沃土,迅速生根发芽。她不再满足于仅仅是“看看”。她让春桃取来炭笔和质地柔软、不易发出声响的素白宣纸,就着榻上的矮几,开始尝试勾勒。
起初,只是随性的描画。她尝试将波斯藤蔓的卷曲与大靖云纹的飘逸结合,寻求线条的和谐;又将大食建筑中常见的繁复几何图案进行拆解,思索如何以苏绣的套针、抢针技法来表现其光影与层次。她下笔很轻,动作舒缓,确实未曾耗费太多气力,更像是一种思维的游戏与放松。
春桃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见她神情专注却并无疲惫之色,笔下线条流畅自如,这才稍稍安心,默默地为她续上热茶,又将烛芯挑亮了些。
萧惊寒处理完一日政务,回到内院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暮色初临,室内烛火已燃,他的妻子披着外衫坐于榻上,墨发松松挽着,侧脸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微垂着头,手持炭笔,正于纸上细细描绘,神态之专注,仿佛外界一切皆已忘却。而一旁的摇篮里,他们的儿子念辞正睡得香甜,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放轻脚步走近,未曾立刻惊扰她。目光先落在摇篮中的稚子身上,眼底泛起一丝为人父的温软,随即才转向榻上的苏清辞。他看到她膝上的异域纹样画册,看到她手边散落的彩色丝线样本,也看到了她笔下那已初具雏形的、融合了东西方元素的草稿图样。
那图样中,既有大靖山水的留白意境为底,又巧妙嵌入了波斯风格的对称花卉与藤蔓边框,色彩搭配上,似乎也大胆地采用了那种浓郁靛蓝与金棕色的碰撞。
他没有出言阻止,甚至没有一丝不悦。因为他太了解她。刺绣于她,早已不仅是谋生之技,安身立命之本,更是她表达思想、实现抱负的途径,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强行让她在此时彻底放下,如同折翼飞鸟,反不利于其心绪平复。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直到苏清辞若有所觉,抬起头来,见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微讶,随即化为清浅的笑意:“回来了?”
“嗯。”萧惊寒应了一声,走到榻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目光落在她的草稿上,“在看这些?”
“随便画画,”苏清辞将纸张往他那边推了推,语气带着几分探讨的意味,“你觉得如何?若将波斯藤蔓的秩序感,与我们山水画的空灵结合起来,再辅以西域特有的浓艳色彩,是否可行?”
萧惊寒对绣艺虽不精通,但眼界极高,审美卓绝。他仔细看了片刻,指着一处融合了云纹与藤蔓的边角设计,中肯道:“此处过渡甚妙,柔中带刚。只是这靛蓝之色过于浓重,若大面积使用,恐夺了主景的气韵,或可作为点缀,以金线勾勒其形,或能更添华贵,又不失雅致。”
苏清辞眼眸一亮,犹如星子落入清潭:“你说得是!我原也觉此处色彩需再斟酌……”她拿起炭笔,就着他的提议,在纸上轻轻修改起来,神情愈发专注。
萧惊寒看着她沉浸其中的侧影,没有再说话。
室内一时静谧,只有炭笔划过纸面的细微沙沙声,与摇篮里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异常安谧和谐的画卷。他知道,西北的风沙未曾停歇,朝堂的暗流依旧潜藏,但在此刻,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有着足以抵御一切风雨的温暖与力量。
此后数日,苏清辞在严格遵循太医嘱咐、安心调理的同时,这点“看看纹样,画画草稿”的闲暇,成了她月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剂。她并未急于求成,也严守不动针线的底线,只是让思维的触角不断延伸,在东西方美学的边界小心探索。一幅幅融合了异域风情的绣样草稿在她笔下渐次丰满,虽未付诸丝线,却已在她心中织就了一片绚烂夺目、前所未有的锦绣天地。
而这方天地,正静静等待着,在她身体康复之后,化为针尖流淌的真实华彩,为她所牵挂的丝路宏图,也为这“靖安”盛世,绣下又一浓墨重彩的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