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坊的轰鸣与军民医院的静谧,如同苏俊朗在洛阳城中播下的两颗截然不同的种子,一颗野蛮生长,试图以钢铁与火焰的力量撕裂旧世界;一颗则在血污与绝望中艰难萌发,竭力守护着生命最微弱的火光。
然而,苏俊朗的目光,并未仅仅停留在眼前的武力与救治上。
他深知,无论是武器的革新还是医术的进步,其根源皆在于“人”,在于知识的传承与人才的培养。
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想要真正扎根,乃至影响未来,必须建立一套能够持续输出基础人才的教育体系。
这个念头,在他目睹了军工坊工匠们对着复杂图纸一筹莫展、医院医护人员对细菌病毒毫无概念、乃至刘宗敏等将领对基本数学和地理一无所知却要指挥千军万马时,变得愈发强烈。
技术的跨越可以依靠他这“穿越者”的指点,但若没有理解其底层逻辑、能够举一反三的本土人才,一切终将是空中楼阁。
“必须办学!
必须扫盲!
必须传授最基础、最实用的新知!”
这个想法在苏俊朗心中酝酿成熟。
他再次找到了刘宗敏,这次的理由更加“务虚”,却也更加长远。
“刘将军,”苏俊朗选择了一个对方最能理解的角度切入,
“如今我军规模日盛,后勤粮秣、军械制造、舆图勘测、乃至记录军功,皆需大量能写会算之人。
然军中弟兄,十之八九目不识丁,诸多事宜皆依赖少数文书,效率低下,且易生纰漏。
长远来看,此乃巨大隐患。”
刘宗敏正为军需账目搞得头大,闻言深有同感,骂道:
“他娘的!
可不是!
老子手下能打的弟兄一抓一大把,能把这账给老子算明白的,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尽是些糊涂账!”
苏俊朗趁热打铁:
“故此,属下恳请将军支持,开办一座‘讲武学堂’!
名义上教导军中弟兄及子弟识字算数,熟悉军伍条例,实则暗中培养能堪大用之技术、管理人才。
此举,功在当下,利在千秋!
待这些学子成材,分派至各营、各坊,将军日后调度指挥,岂不如臂使指?”
“讲武学堂?”
刘宗敏摸着下巴,觉得这名字挺威风,又听说能解决他头疼的算账和文书问题,还能培养“自己人”,便大手一挥,
“成!
这事我看行!
你小子脑子活,就去办!
要地方要人,去找老吴支应!
只要别耽误了造铳造箭,随你折腾!”
有了刘宗敏的首肯(尽管他并未完全理解苏俊朗的深层意图),事情便好办了许多。
苏俊朗没有选择喧闹的王府中心,而是在相对僻静的西苑,靠近“军民医院”的一处独立院落,挂上了“洛阳闯军讲武堂”的牌子。
这个名字带有浓厚的军事色彩,足以规避许多不必要的非议。
招生告示贴出,条件颇为诱人:不限出身,凡军中年轻机灵、略有潜质者(年龄约在15-20岁),或城中贫寒子弟、工匠后人,皆可报名,一经录取,管吃管住,另有微薄津贴。
告示一出,应者云集。
对于许多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家子弟和地位不高的工匠后代而言,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难得机会;对于军中一些有上进心的年轻士兵,这也是一条不错的晋升途径。
很快,第一批约五十名学员被筛选出来。
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旧衣裳,脸上带着好奇、忐忑与一丝渴望,走进了这座临时学堂。
教室由一座宽敞的佛堂改造而成,拆除了佛像,摆上了简陋的木桌和长凳,前方一块用锅底灰涂黑的木板权当黑板,旁边还堆放着苏俊朗“变”出来的各种“教具”。
开学第一课,苏俊朗亲自上阵。
他没有讲四书五经,也没有教忠君爱国,而是直截了当地摊开了一本他连夜编写的、用粗糙纸张装订成的《识字算数启蒙》。
“今日起,尔等在此,非为学做八股文章,而是学以致用之术,以助闯王,以安自身。”
苏俊朗开门见山,
“第一要务,识字!”
然而,他教授的“字”,却让所有学员,乃至窗外偷偷张望的一些老兵痞子,都目瞪口呆。
他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端正的楷书“刘”字,笔画繁多。
“此字,读‘liu’,如刘将军之刘。”
接着,他在旁边写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刘”字。
“此亦读‘liu’,写法简略十倍,书写快捷,易于辨认。
此后,凡我学堂,书写此姓,皆用此简字!”
学堂内一片哗然!
简化字?
私自改字?
这可是闻所未闻、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字乃圣人所传,岂能轻易更改?
不等众人消化,苏俊朗又抛出了一枚更重磅的炸弹。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一系列奇怪的符号:a, o, e, b, p, m, f……
“此乃‘注音符号’,”苏俊朗面不改色地解释道,
“用于标注生字读音。
譬如‘刘’字,可注音为‘l-i-u’。
日后遇到不识之字,观其注音,便可大致读出,无需时时请教先生。”
这下,连原本对简化字还有些好奇的学员也彻底懵了。
用一种更奇怪的符号来给字注音?
这完全颠覆了他们“读书识字全靠先生口传心授”的认知。
课堂内窃窃私语声四起,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困惑与不可思议。
接下来的数学课,冲击更大。
苏俊朗直接摒弃了算筹和复杂的汉字数字记法,在黑板上写下了:1, 2, 3, 4, 5……9, 0。
“此乃‘阿拉伯数字’,源自西域,书写运算,远比汉字数字简便。”
他接着教授了加减乘除的符号(+,-,x,÷)和竖式运算方法。
并当场演示计算一队士兵的粮饷消耗、一批箭矢的制造工时,其清晰和快捷,让一些负责过后勤辅工作的学员眼睛发亮,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然而,更多的学员则对着这些“洋码子”抓耳挠腮,觉得远不如打算盘来得实在和“正统”。
物理课则相对有趣一些。
苏俊朗让人抬进来杠杆、滑轮组、斜面板等实物,现场演示“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的原理,讲解滑轮省力、斜面搬运重物的奥妙。
这些直观的演示,与军工坊的实际应用紧密结合,让许多工匠子弟恍然大悟,听得津津有味。
但也有一些出身稍“好”、读过几天私塾的学员私下嘀咕:
“此乃匠作之术,奇技淫巧,非君子所习。”
最大的风暴,发生在苏俊朗认为最“人畜无害”的地理课上。
这一日,他让两名学员抬进来一卷巨大的、由数张牛皮纸拼接而成的粗糙地图。
当他在黑板上将那卷地图缓缓展开时,所有学员的好奇心都被吊到了顶点。
地图上的线条曲折蜿蜒,标注着密密麻麻的陌生地名和奇怪的符号。
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地图的中央时,整个学堂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地图的中心,那片他们世代居住、被视为“天下之中”的广袤土地,确实被清晰地标注着“大明”二字,其形状轮廓也与他们模糊认知中的“天下”有几分相似。
但令他们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头皮发麻的是——
这片他们心目中无边无际的“天朝上国”,在这张巨图上,竟然只占据了偏东的一隅!
仿佛只是嵌在一块更巨大无比的、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庞大陆地之上的一个部分!
在大明的四周,是更加辽阔、形状怪异、标注着根本无法理解的名称的陌生疆域!
北方是广袤无垠的“罗刹”、“漠北”;西方是层层叠叠的“吐蕃”、“天竺”、“波斯”、“大食”,甚至更远的“欧罗巴洲”,上面布满了无数闻所未闻的国名;东方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洋”,跨越这片蓝色之后,竟然还有一片巨大的陆地——
“亚美利加”;南方则是巨大的“南洋”群岛和另一片名为“澳大地亚”的陆地;而大明的最南端,竟然还接壤着一块巨大的、形状如同倒三角的“非洲”大陆!
“这…这是什么图?”
一个学员声音发颤,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大明…大明怎么这么小?”
另一个学员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
“胡说八道!
吾皇大明,泱泱天朝,万国来朝,怎会只是…只是这么一小块?”
一个读过几天书、心中有着“中国居天下之中”固有观念的学员激动地反驳,指着地图的手指都在发抖。
“欧罗巴?
亚美利加?
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妖国吗?”
“海外竟有如此之多、如此之大的国家?
这不可能!”
学堂内彻底炸开了锅!
质疑声、惊呼声、愤怒的驳斥声此起彼伏。
这张简陋的世界地图,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碎了他们延续了千年的“天圆地方”、“中国即天下”的固有世界观!
带来的不是新知,而是信仰崩塌般的震撼与恐慌。
苏俊朗站在一片哗然之中,神情平静。
他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
他用力敲了敲黑板,压下骚动,声音沉稳而有力:
“此图所示,即为当今世界之大概。
尔等不必立刻全信,但需知晓,我等所居之世,远非井底所见之方圆。
闯王欲成大事,眼光岂能局限于中原一隅?
知天下,方能谋天下!”
他的话,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冷水,引发了更激烈的反应。
但这一次,除了质疑和愤怒,一些学员眼中,也开始闪烁起迷茫、思索,以及一丝被强行打开眼界的、难以言喻的震撼。
“洛阳闯军讲武堂”内讲授“怪字”、“洋码”、“奇技”和“海外妖图”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洛阳城,引发了轩然大波。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都在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
苏军师在王府里教人写鬼画符一样的字!”
“何止!
还用洋人的码子算账,祖宗传下的算盘都不要了!”
“最吓人的是那张图!
说咱们大明还没海外一个叫‘俄罗’的蛮子国屁股大!
这不是妖言惑众吗?”
“呸!
我看他是打了几场胜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竟敢妄议天下,亵渎圣贤!”
“可是…刘将军好像很支持他…”
“哼!
牛先生府上的人说了,此等离经叛道之举,长久必生祸乱!”
流言蜚语中,掺杂着好奇、恐惧、愤怒与不解。
苏俊朗的“讲武堂”,在提升人力基础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将他和他所代表的“异端”思想,推到了风口浪尖,卷入了一场更为深邃、更加危险的文化与观念冲突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