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难——自由发挥与约束之困
王亚龙在完成工作任务后，帮助小江收拾组里的卫生。在清扫更衣区时，满地的鞋子再次使他迟疑。每次清扫这里，大家的鞋子底下总是有掉落的头发碴、土渣和细碎的小石子儿。如果用脚将大家的鞋子踢到一边去，一是显得对大家不够尊重，二是自己工作皮鞋上的油污可能会沾到他们的白球鞋上；如果用手去一一拿起鞋子清扫地面，好像又有可能被大家认为太过表现自己。不过，亚龙总是在大家不是很关注的情况下使用第二种方式。他觉得，这种小小的窘况应该有所改变。如此招致了自由发挥与约束之困。
平日里，他与大家完成这些事情之外，还用一些时间构思装配线改造的可能性，同时，试图找寻更多有趣的事情。
又想起之前在机修车间后门见到的那些金属板条。也许可以做些什么好玩的东西。
趁着去卫生间的机会，来到厂房西门。对门便是为全厂提供各类特殊设备、零配件和进行特种加工的机修车间，机修车间的厂房没有总装配分厂的厂房那么大，但里面配置了各种机加工设备，不同型号与规格的车床、磨床、铣床、刨床、电火花加工机床、钻床等设备一应俱全。在这些机床旁，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零部件和待加工的毛坯料。
一半的设备上有人在工作，切削下来的螺旋状铁屑闪着蓝莹莹的寒光像细细的长蛇嘶嘶鸣叫着在地上到处乱窜。
亚龙小心躲开锋利铁屑的威胁，在厂房里转了一圈，尽量不去打扰正在工作的人们。
出了机修车间厂房后门，看到随意堆放的几只一米见方的废料筐，铁筐底下是日积月累留下的金属废料滴落的残留冷却液和机油，土地已被染成黑乎乎一片，散发着机油腐败的气味。
这些金属废料应该是可以回收利用的，或者作为工业垃圾处理。但在这些材料被回炉之前，也许还有更好的利用价值。在过来的路上，他脑中已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设计雏形。
在各种废料中找寻金属板条，那些板条约有一寸宽，一毫米厚，60-80厘米长不等，正适合他的设想，真是好东西。
亚龙拿着十几根板条回到组里，悄悄放在一个角落。然后，拿出盒尺测量板条尺寸，记在纸上，开始勾勒草图。
他又去设备组找老汪。
此时，他才想起，自己在配件段实习，但是，老汪是技术股的工程师，那么，自己也应该与技术股有着密切的联系。老汪应该是他的第一任师傅，去找老汪应该是顺理成章。老汪通常泡在设备组，与老师傅们一起干着维护总装配线设备保障大线安全运行的各种琐碎工作。老汪以工程师的经验为师傅们的工作提供技术方面的支持，并直接动手参与设备维修，为快速解决生产一线的各种设备故障和问题提供了很大方便，大家都很尊敬老汪。所以，亚龙要到设备组去找他，也应该会得到回应。
设备组位于总装配厂房东门外的一个小院里。院子中央是一个小水池，以前应该还养过鱼，水池中央光秃的山石上是稀疏的几根植物的枯枝败叶。水池南北两侧分别有两组简易板房，北边的板房是工具间和工会活动室；南边的板房就是设备组，设备组里有台钳、钻床、电气焊设备以及一些简单的小设备和工具。工人们还利用废弃的大油桶制作了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在夏天里洗澡。
靠东南角的设备组休息室里烟雾弥漫，老师傅们每人手里都夹着烟卷，分坐在木质排椅上。老汪向大家介绍亚龙，给亚龙引荐组长老耿和各位师傅。老汪问明亚龙来意，让亚龙稍等，这倒给了亚龙与大家熟悉的机会。最年长的是身材瘦小的组长老耿，经验丰富，大家有问题都向他请教，不过有时记性不太好了，将在明年退休；身材敦厚，性情同样憨厚的老秦有可能接过老耿的组长一职；年轻人，有三十来岁、身材魁梧的小严，他与分厂的年轻人接触更多，常反映一线工作情况；还有同样年轻的电工小周。
小严掏出一支香烟要递给亚龙，亚龙婉拒。他不会抽烟，曾经试过，也只是为了尝试一下，那种滋味不好受，再没有抽过香烟。亚龙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忍着，尽量降低呼吸的频率与深度。
老汪继续和大家讨论如何提前预防新车试制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如，要提前检修大线，除污加油；两条分装流水线要排除多发的小隐患。对这些情况，总是组长老耿做出工作安排，老汪做补充。
最后，组里最年轻的小严说，其实，现在分厂领导最关心的是整车试车。由于那个狼心狗肺的邢皓——玩够了人家黄花闺女，给人家丢回来不管了，还在关键时候撇下了试车工作，跑到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装配整车，有我们设备组保障设备安全运行，有各工段的齐心协力，遇到问题就加班加点解决，可以完成总装配任务。但就是整车试车这个最终环节，最终结果存在不确定性。大家为此又议论了一番，但，最终认为设备组对此无能为力。
小严又说：“还有，咱们那个厂房大门的问题，每年工人们都饱受凛冽的穿堂风带来的干冷之苦……”
他还没说完，老汪说道：“大门是个问题，好几年了，我们想着这个问题，可都没有来得及处理呢。每次等腾出空儿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冷了……”
老秦说：“今年如果还来不及改造，弄不好也只能像往年那样，再找人守着两个大门，每次进出货车都手动开关了。”
老耿说：“其实不是没有办法，就用气动，将压缩气接通到大门那里，用气缸……”
老汪说：“你又忘了，我找了多少回了，找不到那么长的气缸体，而且，如果缸筒过长，会导致变形，出现磨损严重、漏气、难以维护等问题，特别是操作容易出现故障，还可能因此反而耽误生产……”
老耿无奈地笑笑，“我们再想办法，老汪多给出出主意啊。”
“我们再考虑考虑。”老汪说，“我也告诉老孔，让技术股想想办法。”
老汪起身对亚龙说：“来吧。”和亚龙走出来。
亚龙来找老汪的目的也很简单，借用手电钻、钢锯、钢锉，并找一些螺丝螺母。亚龙没有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毕竟这东西与汽车生产八竿子也打不着。
老汪也没有问他借这些工具的具体用处，说：“这简单，先拿着用吧，用完放回来就行，我和老耿说一下。”，便径直来到工具柜前，让亚龙自己取出手电钻、钢锯、钢锉，又找了一些螺丝螺母和钳子与改锥。
亚龙抱着一堆东西回到班组里，开始他工作之外的工作。
大家问亚龙要做什么，他嘿嘿笑笑，“等做完，你们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两天工余时间，亚龙对那些钢板条又锯，又锉，又是打孔。大家聊天之余也未过来看一眼他的工作。终于在亚龙开始用板条在地上比划着摆出框架时，苏畅说：“我知道是什么了。”
于是，苏畅也参与进来，大刘和小江在边上指指点点。经过个把小时的组装，一只亮闪闪的三层鞋架摆在了大家面前。大家将鞋架摆在更衣柜对面，将地上的鞋子都放到鞋架上。
亚龙说：“这样显得整齐规矩多了，打扫地面就方便了，鞋子也可以保持干净。”
小江说：“不错，很像那么一回事啊，可以叫做技术男。”这是她给亚龙的一个别称。但是，亚龙心想，如果这点点小事儿就算是技术，那还有什么可干的啊。
下班时，魏婷婷来找苏畅，笑嘻嘻地径直来到亚龙面前，“小苏说你们做了一个鞋架，我也看看呢。”
婷婷看着鞋架，拍着手说：“真不错。”她对小苏说：“哎，你也做一个吧，我们都不用到外面去买鞋架了，哈哈。”
“好啊。”小苏应着，接着说：“亚龙，工具先放组里吧，我也用一下。”
接下来的一周里，小苏分别为婷婷、大刘和小江制作了鞋架。不知他从哪里搞来了油漆，将每只鞋架都涂成了与出产的汽车同样的天蓝色。
在此期间，亚龙对鞋架失去了兴趣，心思又回到总装配线上，毕竟整个分厂从上到下，大家都在议论新车试制，能够为此做点什么好像应该是更重要的。
结果，前面的小事情在这里好像有些扩大化了，发生了意外情况。
这天下午，吕段长又突然出现在组里检查工作。看着码放整齐的水箱与车窗玻璃，他没说什么。当转悠到更衣区，看着更衣柜对面的鞋架，他左右端详了一下，不易察觉地歪着嘴角笑了一下，嘀咕道：“就是这个了。”转而严肃地说：“这是你们谁搞的？”他用右手中半旧的破了手指部位的手套指着鞋架问。
大家面面相觑，小苏低着头。
亚龙从容地说：“段长，这是我做的，是为了大家便利和方便打扫卫生……”
“不用说别的。”吕段长截断亚龙的话，“我就问是谁做的。是你，是吧？”
亚龙点点头，多少有些心慌，这明摆着——毕竟，这是拿了别的单位的东西，哪怕是要回收的废品；人家的东西，哪怕人家直接扔掉，你也不应该在没取得货主人同意的情况下直接拿走；还利用了工作时间，哪怕在工作时间里你就坐在那里闲呆着，也不应该干私活，这是违反纪律；还教唆、连带着工友们都来做鞋架；如果大家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还怎么组织正常生产？乱了套了……
亚龙脑子里过着各种可能被批评的错误与自责的念头。自己做的事情，出发点是好的，但结果却不一定就是好的，有时适得其反。
“你怎么想的？”
“是我不对，当初，只是想废物利用，将工作区整理得更利落些……”
“好好好，不用说别的了，我是管不了你了，跟我走。”
亚龙心情忐忑地跟着吕段长来到二楼技术股。
跟着吕段长进入技术股办公室，亚龙明显感觉到一股温暖将自己包裹住，室内气温明显高于厂房里的气温。但由于关着窗户，室内空气有些人们呼出的二氧化碳的酸腐味。这种气味令人想起高考之前令人压抑窒息的教室。
他看到一张无人使用的办公桌下面摆放着一只电炉子，电炉丝烧得通红。这种电炉子实际上就是几圈螺纹形电阻丝盘绕在绝缘材料炉座上的一种简易加热装置，在家庭中用于做饭或取暖。在单位，用于加热实验材料或加工材料等。虽然单位禁止使用电炉子用于取暖，但涉及到大家利益时谁也不好说什么。
此时，亚龙才感觉到室外的气温确实一天天在降低。没有对比就感觉不到差距，或者，像很多年后流行的说法——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流水线上聒噪和寒冷，这里安静和温暖，这里肯定也没有穿堂风。
亚龙向周围扫视了一眼，屋里整齐地摆放着六张半旧的办公桌，两两相对。办公桌后的几人抬眼看了看亚龙，又低头在占据整张桌面的绘图板上写写画画，开始忙自己的事。
孔厂长在靠近门口的办公桌旁起身迎着两人。后来，亚龙知道，孔厂长的办公桌放在门旁，是因为他很少能够坐在那里，总是在各处奔忙。
吕段长双手握着手套，有一点点像拱手那样，向着老孔说：“孔厂长，您看，人给您领来了，王亚龙实习五个多月了，离半年实习期也差不多了，我看他在我们那里也没什么好学的，倒是做的事情显得多了一点——经常到大线上和分装线上溜达，和人聊天；去机修车间闲逛，拿人家东西，让人家告状；上班时间干私活；带得班组其他人也干；拿走设备组的工具，影响人家干活……您看，配件工段里是容不下他了，您的人您领走吧。”
亚龙听着吕段长陈述一桩桩劣迹，越来越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好像是有些过分了。当初没有想那么多，认为对的就去做，但在工厂里，对错自有它的一套标准。
在技术股这个新环境里，当着还陌生的几个人的面被数落，亚龙没觉得有何不好意思，毕竟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是见不得人的。倒是亚龙对吕段长不得不当着所有人的面陈述这些内容，反而理解和可怜他的无奈和迫不得已。
同时他想，也许这里所有人都看不到龙的身形，感觉不到龙的气息。所以，他们都认为这些事情做不得，做的不对。但是，龙不是需要活力吗？龙不是需要有创意、有思想、有行动吗？不是需要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情，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吗？但这不能怪他们，因为这不是他们的事情。这样想也不是傲慢——低调做龙，戒骄戒躁从不张扬是龙的原则。
亚龙站在那里像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听凭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