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条》?”凌风眉头紧锁,指节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前阵子公社开会,老支书王福满带回的几张油印文件还摊在卫生室的桌角,粗糙的毛边纸透着刺鼻的油墨味,其中那张印着《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的文件,他当初扫了几眼便心头发沉。那些“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条文,像淬了冰的钢刀悬在头顶,尤其那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此刻在脑海里格外刺目,没想到这刀落下来得这么快 。
三天前去县城进药的情景突然涌上心头。县文化馆门口堆着小山似的旧书旧报,纸页泛黄卷曲,有的还带着烧焦的边缘,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正用竹竿翻挑,嘴里喊着“破四旧”的口号,把几本线装书扔进旁边的火盆,黑烟卷着纸灰飘向天空。凌风当时缩在街角,看着那些可能藏着古籍善本的书堆,心里直打颤,却只能快步走开。他那时还心存侥幸,凌家坉地处深山,消息闭塞,这场风波或许会来得慢些,可孙大壮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风哥,你倒是说话啊!”孙大壮急得直搓手,指节都泛了白,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淌,滴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出小坑,“我家那口黄铜锅算不算旧物?那是我爷闯关东带回来的,炖肉香得很!还有我娘的银镯子,是她外婆传下来的,刻着莲花纹,贴身戴了几十年,昨天听说隔壁村老王家因为留了本《三国演义》,被公社的人叫去谈话,书也给烧了,这可咋整啊!”
凌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卫生室里弥漫着草药和酒精的混合气味,墙上挂着的听诊器轻轻晃动,他知道此刻慌乱没用。凌家坉两百多口人,谁家没有几件老辈传下来的念想?王福满家的酸枝木老算盘,包浆厚重,算珠圆润,村里分粮、记账靠它用了几十年;李老师家的线装书,有《论语》《楚辞集注》,还有半本残缺的《唐诗三百首》,纸页上满是他的朱批;张木匠家的祖传刨子,黄杨木柄被磨得发亮,刨刃锋利得能削纸,那是他吃饭的家伙 。
“大壮,你先别急。”凌风按住他的肩膀,指腹能摸到对方绷紧的肌肉,像块硬邦邦的石头,“这事不是咱两家的事,是全村的事,得找福满叔合计。你现在去通知铁柱、二柱,让他们悄悄跟相熟的社员透个气,叫大家先把显眼的旧物件收一收,藏到地窖或柴房深处,但千万别声张,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记住,只说公社要检查安全生产,别提‘破四旧’,免得吓着老人孩子。”
孙大壮连连点头,抹了把脸上的汗,转身就跑,粗布褂子扫过墙角的野草,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凌风转身锁好卫生室的门,门环上的铜锁还是他去年从废品站淘来的,黄铜表面刻着简单的缠枝纹,往日开关都很随意,此刻他却格外小心,轻轻转动钥匙,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余晖洒在村头的场院里,麦垛泛着金灿灿的光,几个妇女正带着孩子翻晒麦秸,木叉碰撞麦秸的声音沉闷而压抑。往常这时,场院里早该满是说笑打闹声,可今天大家都低着头,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偶尔传来几句对话,也都围着公社的新动向打转。“听说城里都在烧旧书呢”“我家那台老座钟要不要藏起来”,话语里满是焦虑。
凌风沿着田埂往前走,路边的玉米秆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叹息。路过李老师家门口时,他停下了脚步。这位平日里爱教孩子背诗的老先生,正蹲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对着一摞旧书发愁。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火红的花瓣落在泛黄的书页上,透着几分凄凉。
那堆书里,有线装本的《史记》《诗经集传》,还有几本大字本线装书,每页十行,每行二十一字,是当年专门印制的特殊版本。李老师手里攥着半本《唐诗三百首》,纸页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有他用毛笔做的圈点批注,墨迹都有些晕染了。
“李叔,这些书......”凌风欲言又止。
李老师猛地回头,眼睛微红,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几分疲惫和恐惧,他飞快地朝院门外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风小子,你可来了。昨天公社文书带着红袖章来村里,说要全面清理旧物,凡是跟‘四旧’沾边的都要上交销毁。我这把老骨头倒不怕啥,可这些书是我这辈子的念想,要是被烧了,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更怕连累家里人,你婶子已经哭了半宿了。”
凌风喉头发紧,他知道李老师这话是实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私人收藏的古籍字画随时可能被当成“牛鬼蛇神”的罪证,轻则没收销毁,重则批斗游街,多少珍贵的文化遗产都毁在了这场风波里。他看着那本《唐诗三百首》,想起小时候李老师教他们背“床前明月光”的情景,心里一阵酸楚。
“李叔,先别急,我有办法。”凌风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你把书都装进木箱里,垫上干草防潮,晚上我来帮你搬到队部,那里有个地窖,暂时先藏在那儿。记住,千万别让外人看见,尤其是戴红袖章的。”
李老师愣了愣,看着凌风坚定的眼神,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攥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抖:“好,好,叔信你。你可得小心点。”
凌风快步离开,心里的紧迫感越来越强烈。他必须赶在检查队伍来之前,想出一个能护住全村老物件的法子,不然再过几天,村里的那些宝贝恐怕都要遭劫了。
王福满家的枣树枝繁叶茂,浓密的绿荫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几只鸡在树荫下刨食。老支书正蹲在石磨旁搓麻绳,石磨表面光滑,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磨痕,是村里祖辈传下来的,全村人都靠它磨面。他手里的麻线拧得紧紧的,力道大得把手指勒出了红印,地上散落着几缕断裂的麻线,像是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看见凌风进来,王福满头也没抬就重重叹了口气:“风小子,你是为检查旧物的事来吧?刚才公社的广播又响了,一遍遍地喊‘清理旧物,移风易俗’‘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听得人心里发慌。”
凌风在他对面的小凳上坐下,刚想开口,就见王福满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油印纸,纸张边缘已经磨损,上面的字迹因为受潮有些模糊,还沾着泥土和汗渍,正是公社开会发的指示摘要。“这是昨天开会发的,上面说要‘发动群众自觉清理,主动上交,拒不配合的要严肃处理’。”王福满把油印纸往石磨上一放,眉头皱得更紧了,“可啥是该清的?啥是不该清的?咱祖辈传下来的老算盘、旧农具、古书,哪样不是有用的东西?咋就成了该销毁的‘四旧’了?”
“福满叔,硬顶肯定不行。”凌风接过话头,语气沉重,“城里那些反抗的,要么被批斗,要么被抄家,咱要是公然对抗,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到时候怕是要连累整个村子,得不偿失。”
“那咋办?眼看着祖辈传下来的东西被没收销毁?”王福满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不甘和无奈,“我家那把老算盘,是我爹当账房先生时传下来的,算珠拨了几十年,村里分粮、记账都离不了它,真要被收走,我心里难受啊。还有张木匠家的祖传刨子,周大婶的银簪子,哪样不是有念想的?”
凌风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性。直接藏起来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上交又实在不甘心,那些都是村里的根脉。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他往前凑了凑,身子几乎贴到王福满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福满叔,咱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主动配合’公社的要求。”
王福满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主动配合?那不是把东西都交出去销毁吗?”
“不是真交。”凌风摆了摆手,详细解释道,“由队里出面召集社员开个会,就说响应公社号召,积极开展‘清理旧物’运动。然后在队部设个统一收集点,让大家把不放心的旧物件都交上来,队里专门登记造册,详细记录物件的特征和主人,然后统一藏到队部的地窖里,地窖干燥,适合保存。这样一来,检查的人来了,见咱态度积极,行动迅速,说不定就不会挨家挨户细查了;二来,东西始终在咱自己手里保管,等风头过了,再还给大家。”
王福满眼睛一亮,搓麻绳的手停了下来,他琢磨了片刻,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去:“这法子好!既应付了公社的检查,又能保住村里的宝贝,可谓一举两得。就按你说的办,我现在就去敲钟召集社员开会,你去准备登记本和地窖,咱们连夜把这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凌风点了点头,起身往队部走去。夕阳渐渐落下西山,夜色开始笼罩村庄,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村里的钟声响了起来,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暮色中回荡。凌风摸了摸口袋里的崇宁通宝,那枚古老的钱币不再烫手,反而给了他一股坚定的力量。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但为了守护村里的文化根脉,守护祖辈传下来的念想,再难他也要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