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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际最后一抹残阳被灰蓝色的雾霭吞噬,都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电子眼,俯瞰着钢铁丛林间川流不息的磁悬浮车流。能量引擎低沉的嗡鸣构成了这座城市永恒的背景音,节奏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进步”的傲慢。

在这片光怪陆离之间,“听雨轩”茶馆像一块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尴尬地镶嵌在两条商业街的缝隙里。它的门脸是仿古的木结构,却因为材料是廉价的合成木而显得不伦不类,飞檐翘角上甚至还拙劣地镶嵌了几串不断变幻色彩的LEd灯带,试图吸引路人的目光,结果却更像是一位穿着汉服跳机械舞的舞者,格格不入,引人侧目。

店内客人寥寥。空气中弥漫着的,并非清雅的茶香,而是清洁机器人刚喷洒过的、带着柠檬香精味的消毒剂气息。几盏仿造宫灯造型的灯具,投射下昏黄却失真的光晕,勉强照亮着下方寥寥数张茶桌。大部分桌子都空着,光滑的合成材质桌面反射着冷光,只有靠近角落的一桌,坐着两位穿着标准都市工装的中年男子,正百无聊赖地划动着个人终端的光屏,谈论着最近的基因优化套餐价格。

沈清言站在茶馆一角勉强可称为“舞台”的小小高台上。他身着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这身行头,与这个时代,与这个茶馆,都显得那么扞格不入。他面前没有惊堂木,只有一块稍大些、纹理还算致密的硬木,被他用作醒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现代化茶馆里稀薄的“古意”都吸入肺中,随即抬手,“啪”地一声,醒木落在桌案上,声音清越,在这空旷的茶室里甚至激起了些许回响。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穿透力,将那段尘封的岁月缓缓道来。他讲到十八路诸侯讨董,讲到华雄连斩联军数员大将,诸侯失色,帐内一片惶然。

他的语速渐急,神情专注,仿佛已置身于那片金戈铁马的古老战场。“正当众诸侯无计可施之际,阶下一人朗声而出,言道:‘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

沈清言目光扫过台下,那两位客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高昂语调吸引,暂时从光屏上移开了目光,略带好奇地看向他。这细微的关注,像一簇小火苗,点燃了沈清言眼底的光。他精神一振,正要渲染那“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钟”的关羽形象,以及那杯“酾热酒”的经典桥段——

“喂!说书的!”

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打断了他酝酿好的情绪。是那两位客人中的一个,剃着时下流行的能量纹短发,脸上带着几分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和挑剔。

沈清言的话语戛然而止,如同琴弦崩断。他看向那人,脸上依旧保持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

“这位看官,有何指教?”他抱了抱拳。

那人用指甲修剪得光洁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你刚才说的那个……华雄?谁啊?历史书上怎么从来没提过这号人物?听名字就跟游戏里编的Npc似的。”

他的同伴,一个微胖的男人,也咧开嘴笑了,附和道:“就是。还‘青龙偃月刀’?听着是挺唬人,但冷兵器能有多厉害?比得上我昨天在‘极限武备’新买的那把三级能量匕首吗?滋滋——一下,高温切割,什么玩意儿挡得住?”他边说边用手比划了一下,仿佛握着那看不见的匕首。

沈清言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他沉默了一瞬,眼底那簇因投入故事而燃起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但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反而更扩大了些,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和自嘲。他再次抱拳,声音依旧平稳:

“列位看官,故事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听得片刻闲趣,博君莞尔一笑,便是在下莫大的荣幸了。何必深究那史海钩沉?”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场尴尬,“须知,这世间有些东西,未必记载于书本,却未必不曾存在过。”

“不存在你瞎编什么?”那纹发客人嗤笑一声,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现在都星海历了,还抱着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历史有什么用?能开发新能源还是提升基因等级?有这功夫,不如多看看《超维科技导报》或者《基因进化周刊》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茶馆墙壁上那块巨大的嵌入式电视屏幕,原本播放着无聊的广告,此刻恰好切换到了新闻频道。一位面容精致、毫无瑕疵的AI女主播,用毫无波澜的悦耳声音播报道:

“……本台最新消息。帝国中央考古研究院于火星遗弃区‘拉贝峡谷’的发掘工作取得阶段性进展。研究院首席科学家卡尔文博士再次重申,此前在地球东亚区域发现的所谓‘夏商周’三代文明遗迹,其碳-14测年数据存在严重谬误,诸多所谓‘文物’被证实为后世伪造或自然地质形成的巧合。综合现有所有确凿证据,学术界普遍认为,‘夏商周’乃至其后的诸多‘王朝’,极可能为古代先民在认知水平低下时期,基于原始部落形态而产生的集体幻想与神话建构……”

新闻的声音清晰地在茶馆内回荡,配合着屏幕上出现的、被打上“臆造品”标签的青铜器和高古玉器的三维投影,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嘲弄。

那两位客人听得直点头,纹发男甚至对沈清言耸了耸肩,那意思仿佛是“你看,官方都辟谣了”。

沈清言没有再争辩。他站在那方小台上,长衫下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背景是新闻里“科学”、“证据”、“理性”的宣判,面前是观众毫不掩饰的质疑与漠然。他就像狂涛骇浪中一叶孤零零的扁舟,固执地漂浮在名为“遗忘”的海洋上,守护着船舱里那些被视为“垃圾”的、古老的宝藏。

他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是轻轻将那块醒木往桌案内侧推了推,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在收拢起自己不小心泄露出的、不合时宜的坚持。

“是在下学艺不精,故事未能入耳,扰了二位清听。”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歉意,“后续精彩,若得闲,明日再为二位分说。”

那两人显然没了兴趣,重新低头专注于自己的光屏,开始讨论晚上去哪个虚拟竞技场消遣。

沈清言默默地在台子边缘的旧木凳上坐下,拿起旁边一把同样半旧的陶泥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凉透的粗茶。茶水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凉意一直蔓延到心底。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那两位客人最终结账离开,听着茶馆老板——一个挺着啤酒肚、总盯着终端上营业额数字的中年胖子——在柜台后发出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夜色渐深,窗外的霓虹愈发璀璨,变幻的光芒透过“听雨轩”那扇仿古雕花窗棂,在沈清言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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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位于城市边缘的出租屋,已是深夜。这里与市中心的繁华仿佛是两个世界。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很久,忽明忽灭,接触不良时发出的滋滋电流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墙壁上满是各种小广告的残留印记和能量涂鸦的斑驳痕迹。

他用指纹打开那扇略显锈蚀的金属房门,一股因为通风不畅而产生的、混合着旧书籍和灰尘的淡淡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最基本的生活设施,但异常整洁。与这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四面墙壁。

墙壁上,几乎没有任何这个时代常见的电子装饰画或者虚拟风景窗,而是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手绘图纸。纸张泛黄,边缘卷曲,显然有些年头了。上面用极其工整、甚至堪称精美的毛笔小楷,绘制着各种脉络图、人物关系谱、地图和兵器图谱。

一张最大的图纸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中央,顶端用遒劲的笔力写着四个字:“射雕英雄谱”。下面分列着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名号,各自延伸出复杂的支脉,标注着他们的绝技、传人、恩怨情仇。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招式名称,黄药师的“桃花岛”武学体系,王重阳的“先天功”……详尽得令人咋舌。

另一面墙上,则是“三国兵力部署及重要战役演进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和符号,标注着官渡、赤壁、夷陵等重大战役的进程,旁边还有蝇头小楷写下的战术分析。

还有一面墙,贴着“山海经异兽考略”、“大唐西域记路线复原图”、“宋代官制及差遣简表”……

这些,都是沈清言根据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清晰得如同亲身经历般的记忆,一笔一划绘制出来的。然而,在当今的学术界,这些内容被统一斥为“伪史”,是缺乏可靠证据支持的“民间臆想”和“文学创作”。他这些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图卷,在旁人看来,或许与精神病患者的狂乱涂鸦无异。

沈清言脱去长衫,小心地挂好,换上了一件舒适的旧棉布睡衣。他走到“射雕英雄谱”前,目光落在“九指神丐洪七公”和“东邪黄药师”那几个字上,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墨迹,仿佛在触摸一段真实存在的过往。

他的眼神不再有在茶馆时的掩饰和隐忍,流露出深切的迷茫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怀念。

“北丐的逍遥,东邪的不羁……”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空灵而落寞,“蓉儿的巧手烹调,七公的叫花鸡……那齿颊留香的滋味,难道……真的只存在于我的梦里?或者说,是我自己的梦里?”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遍。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金戈铁马、儿女情长、江湖道义,在他的脑海中是如此鲜活,如此磅礴,构成了一个完整而恢弘的世界。他记得关羽温酒斩华雄时那睥睨天下的眼神,记得诸葛亮七星灯续命时的悲怆与不甘,记得乔峰雁门关外自尽的壮烈,记得令狐冲与任我行的惊天一战……

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不断涌入他的意识,清晰、深刻,带着强烈的情感冲击。可为什么,整个世界都在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是虚构的?是不存在的?

他曾试图去查证,去图书馆(如今已多是数字资料库)检索,去访问那些开放的、有限的古代文献数据库,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查无此记载”、“人物虚构”、“事件无可靠史料支持”。甚至他依据记忆说出的几句诗词,都被智能系统判定为“风格近似古体,但无出处,疑似原创”。

他成了一个装载着“不存在”历史的怪胎。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巨大的全息广告投影在远处的摩天楼宇间闪烁,宣传着最新的神经接入游戏和基因强化药剂。那是一个充满未来感、一切向“前”看的世界,高效、强大,却也冰冷,仿佛斩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

沈清言的背影,在书桌那盏老式台灯(他特意淘换来的,使用真实灯泡的那种)昏黄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映在贴满“伪史”的墙壁上。孤独,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定。

他坐到书桌前,摊开一本空白的、用传统线装方式订成的册子,拿起那支陪伴他多年的狼毫小楷,蘸饱了墨。

笔尖落下,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工整而沉稳的字迹一行行呈现。他写的不是今日在茶馆受挫的“温酒斩华雄”,而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坚持和信义的故事,仿佛要通过笔下的文字,来锚定自己那颗在时代洪流中飘摇不定的心。

“岳武穆屈死风波亭,魂归天地,然其精忠报国之心,可昭日月……”他低声念诵着笔下文字的开端,眼神逐渐变得专注而深邃,外界的一切纷扰,似乎都在这古老的书写仪式中,被暂时隔绝开来。

台灯的光晕,只照亮了书桌这一小方天地,以及他沉静执笔的身影。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历史的孤舟,依旧固执地,沿着那条无人承认的河道,缓缓向前航行。前方是迷雾,是惊涛,是无数否定的声音,但至少在此刻,舟上的人,笔下的魂,未曾放弃。

他知道,仅仅是这样书写和记忆是不够的。在茶馆的遭遇,新闻里的“定论”,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醒了他。必须做点什么,不仅仅是守护,更要……证明。哪怕只是为了向自己证明,那些脑海中的波澜壮阔,并非虚妄。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深埋的种子,在今日屈辱和孤独的浇灌下,开始悄然萌发。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这些被尘封的历史,真正发出自己声音的舞台。而“听雨轩”,或许只是一个起点,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试炼场。

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是这寂静深夜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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