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内，药气沉浊，弥漫不散。
何妙观半倚在锦缎堆叠的床头，右腿被夹板与布带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她面色惨白，如被揉皱的宣纸，唯有一双眸子在听见脚步声时仓皇转动。
见陆皓凝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娜娜地走进来，她眼中掠过一丝惊惶，随即勉强挤出两滴清泪，颤巍巍挂在腮边，更添凄楚。
“姐姐…”她声音细若游丝，“妹妹这副模样，实在失礼…”
陆皓凝并未接话，只缓步至床前的绣墩上安然落座，亲手揭开食盒。
温润的药香顿时散开，盖过了室内原有的苦涩。
“听闻妹妹不慎摔伤，我心中着实不安，特地来看看。”
她端起温热的药碗，执起汤匙，舀起一勺深褐的药汁，凑近唇边，气息轻柔地吹了吹，动作熟稔而温柔。
“来，先把药喝了。”
何妙观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勺乌沉沉的药汁上，喉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背脊窜起一阵寒意。
“不、不敢劳烦姐姐…”她声音发颤，试图推拒。
“你我姐妹，何须如此见外？”
陆皓凝笑意愈深，眼角眉梢俱是温婉，将那银匙稳稳递至她苍白的唇边。
“这药里加了安神的香料，喝下就不疼了。”
何妙观依言抿了一小口，药汁甫一入口，她立时蹙紧了眉头。
那味道苦得离奇，仿佛胆汁浸透了黄连，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直冲咽喉。
呛得她眼泪汹涌而出，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
“慢些喝。”
陆皓凝柔声细语，一手执碗，一手抽出丝帕，轻轻为她拭去嘴角的药渍，动作细致。
“听闻妹妹是从台阶上摔下来的？”
何妙观眼神闪烁：“是、是妹妹自己不小心…脚下…滑了…”
“台阶确实危险。”
陆皓凝又舀起一勺药汁，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畔拂过的私语，却带着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
“尤其是…刚擦过油的台阶。”
“当啷”一声脆响。
陆皓凝手中的银匙似是未拿稳，重重跌入碗中，溅起几点褐色药汁，落在她纤细的指尖上。
何妙观瞳孔骤缩，浑身僵直麻木，连呼吸都瞬间屏住，只一双美目圆睁，死死盯着陆皓凝。
陆皓凝却恍若未见，只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揩净了手。
她重新舀起一勺药，稳稳递去，语调依旧平和。
“妹妹怎么发起抖来了？可是腿上的伤处疼得厉害？”
她微微倾身靠近，吐气如兰，带着药香的温热气息拂过何妙观冰凉的耳廓。
“要不要…让姐姐帮你瞧瞧？”
“府医方才还叮嘱，说这断骨若是接不好位，日后…怕是要落下残疾，连路都走不稳呢…”
“不、不用！”何妙观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床栏上。
动作幅度牵动了伤腿，剧痛袭来，她霎时冷汗涔涔，面色由白转青。
陆皓凝惋惜地轻摇螓首，叹息道：“妹妹这般怕我，倒叫我伤心。”
她忽地将声音压得更低：“昨日妹妹在王爷面前，字字泣血说我推你时，可不是这般怯懦的模样。”
何妙观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剩齿关轻颤的细响。
“这药啊，得趁热喝。”
陆皓凝再次将盛满药汁的汤匙稳稳递上，眼波流转间，冰冷的锐芒悄然闪过，不起半分涟漪。
“凉透了…那滋味，怕是要比现在…苦上百倍。”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梁策负手立于廊下珠帘之外，玄色的身影在斑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冷峻。
他隔着一帘摇曳碰撞的珠玉，目光与室内的陆皓凝无声相接，眼中浮起一丝了然与赞许的笑意，微微颔首。
陆皓凝回以浅笑，旋即转头望向床榻上惊魂不定的人儿，声音依旧柔婉似水。
“殿下也来看妹妹了，妹妹真是好福气。”
何妙观如见救星，挣扎着欲起身行礼，却被陆皓凝轻轻按住肩头。
“伤着就别动了。”
她指尖在何妙观单薄的肩胛处微微着力，语带关切。
“万一…再有个闪失，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这腿，怕是真要废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刺得何妙观浑身一颤，寒意瞬间自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终于彻悟，眼前这位看似温婉如水的王妃，其手段心性，远比那位冷面阎王般的王爷，更令人毛骨悚然。
“殿下。”
陆皓凝盈盈起身行礼，姿态优雅从容，顺手将那碗药搁在床边的矮几上。
“何妹妹刚服了药，此刻最需静养，不宜劳神。”
梁策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何妙观惨白如鬼的面容，声音平静无波：“王妃有心了。”
陆皓凝再次福身，仪态万方：“妾身告退。”
临转身前，她回眸一笑，那笑容温煦如常，却让何妙观如遭雷击。
“妹妹好生养着，明日…姐姐再来看你。”
珠帘清脆地碰撞落下，摇曳的光影隔绝了何妙观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
陆皓凝莲步轻移，在廊下与梁策错身而过时，宽大的衣袖轻轻地拂过他玄色锦袍的手背，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暗香。
“王妃辛苦了。”
梁策声音低沉，目光却落在她纤细的指尖上。
陆皓凝微微颔首，唇边笑意淡如远山烟岚。
“殿下言重了，照料妹妹原就是妾身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无声地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
陆皓凝方带着青竹，身影渐远，没入回廊深处。
梁策这才抬步走入内室，立在床前。
玄色身影带着沉沉压迫感，居高临下地睨着床上瑟瑟发抖的人。
他的眼神冰凉异常，如同审视一件毫无生气的死物。
何妙观被他看得浑身发颤，强撑着挤出笑容：“殿下…妾身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知错？”梁策薄唇微启，声音如冰刃划过，“你错在，蠢而不自知。”
他负手而立，周身散发的凛冽威压几乎令人窒息。
“本王最讨厌被人当枪使。”
何妙观只觉骨髓都被冻僵，指尖不受控制地抖动着，连牙齿都在打颤。
“妾身不敢…真的不敢了…求殿下饶恕…饶了妾身这一次…”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梁策的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净的锦帕，慢悠悠地擦拭着本就纤尘不染的手指，动作优雅却透着极致的漠然。
“既然王妃愿意照顾你…”
他随手将那方锦帕掷于地上，正落在方才药汁溅落的污渍旁。
“那你便好好受着。”
何妙观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方瞬间被污浊浸染的锦帕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整个人剧烈颤抖，连带着伤腿的夹板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梁策未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带起的风让垂落的珠帘哗啦作响。
“殿下！”何妙观如同濒死的鱼，猛地扑到床沿，凄厉地哭喊，“求您看在往日…往日的情分上——”
“情分？”
梁策脚步倏顿，侧首投来一记眼风，那目光中的鄙夷与冰冷足以将人的魂魄冻结。
“你也配？”
珠帘在他身后激烈地碰撞摇晃，发出嘈杂声响，而他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
何妙观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颓然瘫软在冰冷的床褥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地上那方被药渍玷污的锦帕。
片刻的死寂后，她猛地抓起床边矮几上那碗残存的药汁，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廊柱。
“哐当——哗啦！”
瓷碗碎裂，褐色的药汁和锋利的瓷片四散飞溅，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片狼藉的污痕。
“姨娘！”守在外间的丫鬟闻声，惊慌失措地冲进来，见到屋内景象，吓得面无人色。
何妙观死死攥紧被角，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去…快去告诉王爷…那药…那药里有东西！她下毒！陆皓凝她要下毒害我！”
丫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方才府医来看过了，说那安神汤…确实是上好的方子…”
“不可能！”何妙观歇斯底里地尖叫，目眦欲裂，“她明明加了东西！我尝到了！又苦又辣！她就是想要我的命！！”
丫鬟吓得浑身哆嗦，头埋得更低：“府医…府医说…姨娘定是疼得太狠，一时…一时糊涂了…”
何妙观所有的嘶喊与指控，骤然卡在喉间，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回枕上，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仍在不停发抖的双手。
那药…
那药的确只是苦。
苦得钻心蚀骨，苦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痉挛。
然而，并无毒。
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懂了。
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那碗药里究竟加了什么。
而是那个端着药碗，永远眉眼含笑，语声温柔的人出现，让她永远被未知恐惧日夜啃噬。
就像现在，她甚至不确定明日陆皓凝再度踏足此地时，送来的究竟是续命的良药，还是夺命的砒霜。
这种悬而未决的折磨，远比即刻的死亡，更加残忍。
.
步出听雨轩。
午后的阳光重新慷慨洒落，铺陈在陆皓凝恬静温婉的眉眼间，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仿佛方才那个温柔言语中挟裹着致命威胁的女子，不过是他人的一场幻梦。
青竹小跑着跟上，脸上满是敬佩与解气。
“王妃，您真是菩萨心肠！”
“何姨娘昨日那般构陷您，您非但不计较，还亲自去探望，给她喂药…奴婢瞧着都替您委屈！”
陆皓凝步履未停，只微微侧首，阳光在她细腻如玉的脸颊上投下静谧的弧光。
她唇角轻扬，声音如同春风吹皱一池静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温和。
“是啊，我这个人…最是心软，最是…见不得人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