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院变电部新来的项目经理以“狼性管理”着称，每天早晨像夜总会领班点名接客般嘶吼着分配任务，直到他在全员会议上被实习生默默投屏其考研调剂聊天记录——“这个破设计院只是我的备胎而已”。
---
七点五十九分。
变电部大办公区的空气已经提前凝固了。昨晚又熬到后半夜的酸腐气息，混杂着廉价速溶咖啡的焦苦，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格子间上方。键盘声零星，有气无力，像战壕里士兵最后的搔挠。有人使劲眨着干涩发红的眼睛，盯着屏幕上扭曲的电路图；有人仰头灌下今天的第一杯黑咖啡，喉结滚动，吞咽下的仿佛是生活的苦药。
李工坐在角落，手指悬在键盘上，指尖发凉。他眼皮浮肿，里面藏着连续三周被“优化”方案折磨的夜晚。旁边的老张，悄悄把降压药从抽屉里摸出来，就着冷茶水吞了，动作隐蔽得像在进行地下交易。
然后，秒针精准地踏过最后一个刻度。
八点整。
“都他妈给我醒醒！睡没睡够？没死就起来干活！”
声音像一把生锈的破冰斧，劈开沉闷的空气，直刺耳膜。王经理来了。
他今天穿着一件过于紧绷的深蓝色衬衫，勒出不太明显的胸肌轮廓，袖子挽到小臂，露出那块运动手表的冷光。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脚步生风，皮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他往办公区中央一站，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每一张疲惫的脸。
“看看你们这副样子！魂儿还留在被窝里是吧？市场不相信眼泪，项目不养闲人！”他双手叉腰，胸腔共振，“我们变电部，以前就是太温和了！从今天起，我们要的是狼性！是血性！是嗷嗷叫能把项目啃下来的狠劲儿！”
他开始了每日例行的“鼓舞”，或者说，鞭挞。
“李工！”点名开始了，手指隔空差点戳到脸上，“你那个城南变电站的初步设计，昨天为什么没发我邮箱？我不要过程，我只要结果！今天下班前，看不到完整版，你自己掂量！”
李工肩膀一缩，嘴唇动了动，想解释一句某个参数甲方还没最终确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老张！西区改造工程的图纸，谁让你这么画的？啊？效率！效率呢！改！按我说的，全部重画！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新版本躺在我的桌子上！”
老张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瞬间被刀刻了进去，他默默打开cAd，鼠标点在删除键上，半天按不下去。
“还有你！刘工！昨天交代你联系设备厂家，报价呢？跟进记录呢？发我微信了吗？主动汇报！要我像催命一样追在你们屁股后面吗？”
被点到的刘工是个女同事，脸一下子涨红了，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王经理很满意这种效果。他享受着这种掌控感，仿佛自己不是项目经理，而是某个声色场所的领班，正对着手下那群不上道的“姑娘”们呼来喝去，催促她们打起精神去“接客”。他的话语里，也确实时不时夹杂着“拿出点精神头来，给甲方爸爸看看”、“这点服务意识都没有吗？”之类的词句，听得人心里膈应。
“那个谁！新来的实习生呢？躲哪儿去了？”王经理的目光在办公区里逡巡，最后定格在靠墙的一个临时工位上。
韩晓默站了起来。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站在那里，像一株安静得过分的植物。他是部门里新来的实习生，平时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做事，存在感极低。
“你去，把最近三年所有竣工项目的设计变更单，全部整理出来，按项目、时间、变更原因、责任人，给我做成Excel表格，下班前发我。”王经理挥着手，语气不容置疑，“这点小事，总能干好吧？别跟我说做不到，在这里，没有做不到，只有不想做！”
旁边几个老工程师心里都咯噔一下。三年的设计变更单，海量文档，分类整理，还要分析原因明确责任，这根本不是一个实习生能在一天内完成的工作量。这分明是刁难。
韩晓默推了推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回答：“好的，王经理。”
王经理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又转向其他人，继续他的“狼性”输出。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吼叫中缓慢爬行。变电部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私下里的抱怨越来越多，茶水间、卫生间，成了临时的泄压阀。
“真受不了了，天天跟骂孙子似的。”
“他懂个屁的技术，就知道瞎指挥，方案改来改去，全是无用功！”
“听说他以前那个公司就是搞什么狼性文化，结果把他给‘优化’了，不知道怎么塞到我们这儿来了。”
“备胎？我看我们设计院就是他妈的接盘侠！”
只有韩晓默，依旧沉默。他按时完成那些不合理的工作，面对突如其来的斥责也不争辩，只是偶尔，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会看着王经理那间独立的玻璃办公室，眼神里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有人看到他中午休息时，总是在看手机，手指飞快地打着字，像是在和什么人密集沟通。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三的下午。公司管理层要求变电部召开全员项目进度评审会，大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连分管副院长也来了。王经理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更加油亮，站在投影仪前，意气风发。他正准备开始汇报他接手后的“卓越成效”和“管理革新”。
他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了投影仪。windows的启动画面出现在巨大的幕布上。
“各位领导，同事们，下面由我向大家汇报近期变电部的工作成果，以及我们推行狼性管理、激发团队潜能的一些初步实践……”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表演式的激情。
他点击鼠标，准备打开那个精心准备的ppt文件。
就在这时，投影屏幕猛地一黑，随即，一个聊天窗口弹了出来。不是ppt，是微信电脑版的界面。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轻微的笑声，大概是觉得这技术失误有点尴尬。
王经理也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嘟囔了一句：“怎么回事？”他移动鼠标，想去关掉那个窗口。
然而，鼠标指针在那个瞬间仿佛失控了，不仅没有关闭窗口，反而点开了那个闪烁的聊天记录。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间铺满了整个巨大的投影幕布。
“李老师，万分感谢您还能考虑我的调剂申请！贵校一直是我的梦想！”
“王同学，你的初试分数确实有竞争力，但我们名额非常紧张……”
“我明白我明白！李老师，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争取！我现在工作的这个破设计院，管理混乱，水平低下，真的只是个临时落脚点，是我的备胎而已！我全部的希望还是能在学术上有所发展，恳请李老师给我一个机会！”
“备胎”两个字，被投影仪放大到极致，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悬在会议室的上空，清晰，刺眼。
发送者的微信头像，正是王经理本人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职业照。而接收者的备注，清晰写着“xx大学 研究生院 李教授”。
时间，显示是昨天下午。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窃窃私语，所有压抑的咳嗽，所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全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变成了固体，封住了每一个人的口鼻。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从幕布转向讲台，聚焦在王经理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刚才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电脑，手指颤抖着在触摸板上乱划，想要关掉那个该死的窗口，却因为慌乱而几次操作失误。
“关掉！谁干的！快关掉！”他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绝望的尖利。
没有人动。
角落里，韩晓默平静地收起了手机，屏幕上，一个远程控制软件的界面悄然隐去。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看向讲台上那个惊慌失措的身影，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王经理猛地抬头，目光穿过整个会议室，死死盯在韩晓默的脸上。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里，没有得意，没有挑衅，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的平静。
那一刻，他全明白了。
“破设计院……备胎……”
这几个词，像魔咒一样，在极度寂静的会议室里无声地回荡，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敲碎了王经理一直以来精心维持的“狼性”面具。
分管副院长面无表情地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
会议，似乎才刚刚开始，又似乎，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