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楚府的后院
青石板缝里钻出几株倔强的野草,却被丫鬟们日日拔除——就像这座宅院里任何不合规矩的存在,都会被无情抹去。
“跪下!”楚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
白氏沉默地跪在祠堂冰凉的地砖上,夏日的薄衫挡不住寒意。她垂着眼,看自己绞紧的手指被晨光映出淡青血管。
“七年了!连个蛋都下不出来!留着你,有什么用。”楚老夫人绕着儿媳踱步,檀木佛珠甩得噼啪响,“昨日竟敢对着明德笑?你还要不要脸!”
佛珠突然抽在白氏手背上,霎时浮起一道红痕。
“儿媳知错。”白氏声音像一潭死水。
她余光瞥见丈夫楚执德站在廊下——这个在外聪慧果敢的谦谦公子,此刻却不敢偏袒她半分。因为但凡他敢流露出一丝对她的情意,她的婆母就会加倍让她难堪。
白氏冲他微微摇头,然后低头谦卑的看着地面。楚执德心疼看着白氏,最后轻轻跺脚,转身离开。
楚府的夜晚,总感觉比其他地方更黑些。檐下的灯笼被刻意换成最小的,照不亮回廊拐角,就像这个家里,永远照不进半分温情。
“执徳,过来。”楚老夫人的声音从主屋飘出,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楚执德的耳朵,“娘心口疼,你过来给我揉揉。”
楚执德站在院中梅树下,拳头攥得发颤。那株梅是白氏嫁进来那年亲手栽的,七年了,从未开过花。
“母亲,儿子已过而立之年......”他嗓音沙哑,“在您房中过夜,实在不合礼数。”
“礼数?!”雕花木门猛地被推开,楚老夫人披头散发地冲出来,中衣领口大敞,露出脖颈上一道陈年疤痕,“你跟我讲礼数?我是你娘!你三岁发高热,是谁衣不解带守了七天七夜?你爹战死后,是谁跪在祠堂三天求来楚家枪谱给你?!”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儿子手臂,拖着他往屋里拽。楚执德不敢用力挣脱,怕伤着母亲,只能踉跄着跟进去。
经过西厢房时,他瞥见白氏站在窗后的影子——那么单薄,像张被雨水泡褪色的剪纸。
主屋内,楚老夫人硬把儿子按在自己床榻边。她散开发的模样让楚执德胃部绞痛——这分明是小时候娘亲哄他睡觉的光景,可如今他都二十六了!
“你闻闻,娘新换的熏香。”她凑近儿子,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白氏那贱人给你用的什么香?是不是勾栏院里学来的下作手段?”
楚执德猛地站起来:“母亲!白氏是您亲自挑选的媳妇!请你不要作贱她…”
“我作贱她?!我挑的是端庄淑女!”楚老夫人突然抄起剪刀,把自己一缕头发塞进儿子前襟,“你看看她那样…谁知道是个狐狸精!自她进门,你眼里就没有娘了!你们成亲这么多年,她连个蛋都不会下!”
铜镜映出母子扭曲的倒影:一个拼命往儿子怀里钻的老妇,一个僵硬如木偶的青年。
三更梆子响时,楚执德终于逃出主屋。他跌跌撞撞扑到梅树下,发现白氏正用银簪划破树干——那上面早已布满划痕,每道都渗着树胶,像凝固的泪。
“婉儿......”他伸手想抱妻子,却听见主屋传来咳嗽声,吓得缩回手。
白氏突然笑了,月光下这个笑比哭还难看:“夫君知道吗?这梅树是我娘家的品种,唤作血胭脂。”她蘸了点树胶抹在唇上,“要夫妻同心浇灌,才会开花。”
楚执德突然想起大婚时,喜娘说的吉祥话——“梅开五福,多子多孙”。他胸口剧痛,竟“哇”地吐出口血,溅在树根上。
“夫君!”白氏慌忙用袖子擦他嘴角,却被一把推开。
“别过来…别碰我!”楚执德红着眼后退,“母亲会闻到你的气味......”
楚执德又退后了两步,“婉儿,是我对不住你!你嫁进来这么些年,被母亲刻意为难,我不是不清楚…我都看在眼里。”
楚执德脸上的痛苦之色,再也难掩藏了,心中的苦涩快要将他淹没。
“婉儿,我们离开楚府吧。离开吧…就算背上不孝之名…就算是要被指指点点。最起码,我们还能喘喘气!”
白氏再也忍不住,扑进楚执德的怀中。两人抱在一起,忍不住呜咽出声。
楚老夫人的尖叫声划破夜空,她踉跄着冲过来,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抓向白氏的肩膀:“贱人!小娼妇,你又在我面前勾引我儿子!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啊?还要不要脸?”
楚执德猛地转身,用身体护住白氏。
七年了,他第一次挺直脊背面对自己的母亲:“母亲!婉儿是我的妻子!”
“妻子?”楚老夫人扭曲着脸,指甲深深掐进儿子的胳膊,“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商贾之女,也配做楚家的媳妇?要不是我——”
“要不是您什么?”楚执德声音发抖,“要不是您故意选个门第低的媳妇,好任您搓圆捏扁吗?你还当我们楚家是镇国大将军府吗?”
白氏从他身后走出,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异常坚定:“婆母,七年了……我每日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可您连正眼都不曾给过我。”
“闭嘴!”楚老夫人扬手就要打,却被楚执德一把抓住手腕。
空气仿佛凝固了。
楚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这个从小到大对她唯命是从的儿子,此刻竟敢反抗她?
“你……你为了这个贱人……”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突然歇斯底里地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胸口那道狰狞的疤痕,“你看看!这是为护你留下的伤疤!你就这样报答我?!”
楚执德痛苦地闭上眼睛:“母亲,我感激您的养育之恩,可这不是您折磨婉儿的理由!”
“折磨?”楚老夫人尖笑起来,“我这是在教她规矩!楚家的媳妇就该——”
“楚家?”楚执德突然睁开眼,声音冷得像冰,“您真的在乎楚家吗?还是只在乎能掌控我?”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楚老夫人的心窝。她的脸瞬间惨白,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白氏轻轻拉住丈夫的袖子:“夫君,别说了。我们走吧……”
“走?你们想去哪?”楚老夫人如梦初醒,发疯似的扑上来,“楚执德!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我就撞死在这里!”
她说着就往廊柱上撞去,楚执德慌忙去拦。混乱中,不知是谁推了白氏一把——
“噗通!”
水花四溅,白氏整个人栽进了府中的荷花池。
“婉儿!”楚执德的嘶吼声惊飞了树上的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