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年的春分刚过,雨就缠缠绵绵下了三天。不是夏天那种裹挟着雷声的瓢泼大雨,也不是秋天那种冷冽的阵雨,是江南春日特有的细雨,细得像牛毛,像绣花针,风一吹就斜斜地飘,沾在衣服上,不仔细看都瞧不见,却后劲十足 —— 三天下来,镇东头的青石板路被泡得油亮,像块被反复擦拭的墨玉,踩上去能映出人的影子;小卖部屋顶的老瓦片早被泡透了,缝隙里的青苔吸足了水,绿得发亮,连屋檐下挂着的旧灯笼,布面都吸饱了潮气,沉甸甸地垂着,偶尔滴下两滴水珠,“嘀嗒” 一声,落在地面的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清晨六点半,天刚蒙蒙亮,透着点淡淡的青灰色。陈清清早早起了床,先去院子里喂了老母鸡 —— 鸡窝铺着她昨天刚晒过的稻草,还带着点阳光的余温,老母鸡见了她,“咯咯” 叫着凑过来,啄着食盆里的玉米粒,偶尔抖抖翅膀,溅起点稻草屑。她又去煤炉边添了点煤,把昨天剩下的红薯粥热上,粥的甜香混着煤炉的烟火气,飘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格外暖胃。
七点刚过,陈清清系上蓝布围裙,拿起门口的竹扫帚,想把小卖部门口的水洼扫开些 —— 免得顾客来买东西时踩湿鞋子。刚掀开小卖部的木门,“吱呀” 一声,门轴的旧轴承又发出熟悉的轻响,就听见 “嘀嗒、嘀嗒” 的轻响,细碎却清晰,像谁在悄悄敲着玻璃。
她抬头一看,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手里的扫帚都差点掉在地上 —— 屋顶正对着糖果货架的位置,竟漏雨了。细细的水珠顺着瓦片缝渗下来,像串透明的珠子,先是在瓦片边缘挂着,攒够了分量,就 “嘀嗒” 一声滴在玻璃糖罐的盖子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水花落在罐口,又顺着光滑的玻璃壁滑下来,滴在铺在货架上的粗布垫上,把米白色的粗布浸出一圈圈深色的印子,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渍,还在慢慢扩大。
“糟了,这糖要是受潮就不好卖了。” 陈清清赶紧放下扫帚,快步走到货架前。玻璃糖罐里装的是水果糖,透明的糖纸裹着五颜六色的糖块,有橘子味的、苹果味的、草莓味的,是镇上孩子最爱买的零食。这糖最怕潮,一受潮,糖纸就会粘在糖块上,剥都剥不开,更别说卖了。她伸手摸了摸糖罐的盖子,指尖能感觉到淡淡的潮气,心里更急了,赶紧把糖罐一个个搬到旁边干燥的货架上 —— 那是放肥皂和火柴的地方,肥皂不怕潮,火柴盒是蜡封的,也经得起溅水。
货架是木头做的,用了快五年,表面的漆早就掉了,露出里面的木纹,吸了水后颜色变深,摸上去潮乎乎的。陈清清从柜台下翻出块干净的粗棉布 —— 是她平时擦柜台用的,洗得发白,却很柔软。她蹲在货架前,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水迹,布面很快就吸满了水,变得沉甸甸的。擦到第三块布时,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细雨的凉,落在她的发梢,几缕碎头发被打湿,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让她忍不住打了个轻颤。
她想找东西先把漏雨的地方挡一下,可小卖部里翻来翻去,除了装货的木箱 —— 木箱太沉,搬不到货架顶上,就只有几块旧布。她拿起一块最大的旧布,踮着脚往屋顶漏雨的地方搭,可布太薄,雨水直接透了过去,落在布面上,还是往下滴,根本挡不住。正着急得直跺脚时,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 是军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带着点 “哒哒” 的响,混着雨声,格外清晰。
陈清清抬头往院门口看,只见路修源穿着军绿色的雨衣,雨衣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的胡茬。他肩上扛着个杉木梯子,梯子的横档上还沾着点泥土,显然是从院子角落的柴房里扛出来的;左手拎着块塑料布,塑料布卷得紧紧的,边缘有好几处补丁,是他去年用针线缝的,还带着点柴屑和泥土的痕迹;右手攥着根麻绳,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小腿上沾了不少泥点,连军靴的鞋缝里都嵌着泥 —— 看来是一路踩着水洼过来的。
“我早上训练时看雨还没停,就猜屋顶可能漏了,跟部队的王班长请假早回来了会儿。” 路修源走进小卖部,先把梯子靠在墙边,又把塑料布和麻绳放在地上,才伸手把雨衣的帽檐掀起来。他的头发有点湿,额前的碎发贴在额头上,睫毛上还挂着小水珠,眼睛却亮得很,看着陈清清时,带着点安抚的笑意。雨衣的下摆滴着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赶紧把雨衣脱下来,搭在门框上,免得弄湿地面。
“你怎么知道会漏这儿?” 陈清清赶紧从柜台下拿出块干毛巾,递到路修源手里 —— 这毛巾是上次路修源从部队领的,米白色的,上面印着 “八一” 的字样,吸水性很好。她看着他浑身的潮气,心里又暖又疼:“快擦擦脸,别着凉了,早上的雨还是凉的。”
路修源接过毛巾,先擦了擦额头的雨水,又擦了擦脸颊和脖子,毛巾很快就湿了大半。“上次冬天雪化的时候,这处就有点渗水,我用沥青补过,当时就瞅着这几片瓦松了,想着开春天气暖和了,找瓦匠来彻底换了,没想到这场雨来得这么快。” 他指了指地上的塑料布,蹲下来把布展开 —— 塑料布是深绿色的,比小卖部的柜台还大,边缘的补丁用粗线缝得整整齐齐,能看出他缝的时候很用心。“这是之前盖院子里柴火垛的,虽然有点破,但是厚,防水性好,先铺在屋顶挡挡雨,等天晴了我再去镇上找王瓦匠,让他来把松的瓦都换掉,再重新抹层灰,以后就不会漏了。”
陈清清蹲在他旁边,伸手摸了摸塑料布,粗粗的质感,确实比家里的旧布厚实多了。“辛苦你了,还特意请假回来,耽误训练可怎么办?” 她知道部队的训练抓得紧,每天的科目都排得满满的,少训练一天,后面都要补回来。
路修源把塑料布重新卷好,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擦过她发梢的水珠,带着点凉,却很温柔:“训练哪有你重要?要是我不回来,你一个人在这儿着急,我在部队也安心不下。王班长知道家里有事,也没多说什么,让我明天把今天的训练补上就行。” 他说着,从墙角搬来几块石头 —— 是院子里压腌菜缸的青石板,巴掌大小,沉甸甸的,边缘还沾着点腌菜的咸香。“这石头压塑料布正好,免得风把布吹起来,漏得更厉害。”
一切准备就绪,路修源把梯子搬到屋顶漏雨的位置,靠在屋檐下。梯子是去年从镇上木工铺买的,杉木做的,轻便却结实,横档之间的距离很均匀,方便攀爬。他先检查了好几遍梯子的榫卯处 —— 之前有次爬梯子修灯泡,榫卯松了差点摔下来,从那以后,每次用梯子前他都会仔细检查。确认结实后,他一只脚踩在最下面的横档上,回头对陈清清说:“你在下面扶着梯子,别让它晃,我上去铺塑料布,很快就好。”
“你慢点爬,别着急,实在不行我就去隔壁找张哥来帮忙,他人壮实,爬梯子稳。” 陈清清赶紧走过去,双手紧紧扶着梯子的两侧,掌心能感觉到木头的纹理,凉丝丝的,却握得很紧。她仰头看着路修源,心都揪起来了 —— 屋顶的瓦片被雨水泡得滑溜溜的,万一踩不稳摔下来可怎么办?
“没事,这点活儿我还能干,不用麻烦张哥。” 路修源笑着说了句,另一只脚也踩上梯子,慢慢往上爬。军裤的裤脚被风吹得轻轻晃着,露出的小腿肌肉紧绷着,每爬一步,都会轻轻晃一下梯子,陈清清赶紧用力扶稳,嘴里不停叮嘱:“慢点儿,再慢点儿,别踩空了。”
爬到屋顶边缘时,路修源先伸手抓住屋檐的木梁 —— 那木梁是老松木做的,虽然有点朽了,却还结实。他稳住身子,慢慢把腿抬到屋顶上,脚尖先试探着踩了踩瓦片,确认不滑后,才整个身子挪上去。屋顶的坡度有点陡,他半蹲着身子,慢慢挪动脚步,朝着漏雨的位置走。军绿色的上衣后背沾了不少泥点,是刚才爬梯子时蹭到的,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找着漏雨的瓦片缝。
“把塑料布递上来!” 路修源回头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陈清清赶紧拿起地上的塑料布,踮着脚递给他 —— 塑料布有点沉,她举得胳膊都酸了,路修源伸手接住,先把布在屋顶上展开,用手抻平,确保每个角落都能盖住漏雨的地方。
“左边再压块石头,那边风大,别让布吹起来!” 陈清清仰头看着,见塑料布的左角被风吹得翘起来,赶紧提醒。路修源应了声,慢慢挪到左边,弯腰去拿放在屋顶边缘的石头 —— 他的腰弯得很低,后背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能看出脊椎的轮廓,陈清清看着,心里又疼又暖。石头压好后,他又依次把另外三块石头压在塑料布的四个角,每个角都压得牢牢的,还特意用手按了按,确认不会被风吹动。
铺好塑料布,路修源没有立刻下来,而是站起来,在屋顶上走了一圈,仔细检查了一遍 —— 他怕还有没盖住的漏点。走到屋檐边时,他还特意往屋顶上泼了点水,看着水珠顺着塑料布流到屋檐下,没有再渗进瓦片缝里,才放心地朝着梯子的方向走。
下来的时候,路修源比上去时更小心,双手紧紧抓着梯子的横档,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挪。陈清清还是紧紧扶着梯子,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脚,直到他的双脚都落在地面上,才长长舒了口气,手心里都攥出了汗。
“好了,这下不会漏了。” 路修源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带着点得意的笑。他的衣服已经沾了不少灰和泥点,额头上全是汗,混着没干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领上,把军衬都浸湿了。陈清清赶紧把手里的毛巾递过去,踮着脚帮他擦额头的汗和雨水:“你看你,弄得一身脏,头发都湿了,快擦擦。”
路修源弯下腰,让她擦得方便些,眼睛看着她,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没事,洗洗就干净了。” 他说着,走到货架前,伸手摸了摸刚才漏雨的位置 —— 塑料布挡得很严实,货架上已经没有水珠了。他又把刚才陈清清挪开的糖罐一个个搬回来,放在原来的位置,还特意从柜台下找了个白色的塑料盆,放在货架下面:“万一还有点渗水,就滴在盆里,别弄湿东西。”
陈清清看着他忙碌的身影,转身去里屋倒了杯热水 —— 水是刚才热粥时烧的,还冒着热气,她在里面加了点红糖,甜甜的,能驱寒。她把水杯递到路修源手里:“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刚才在屋顶待那么久,肯定冷。”
路修源接过杯子,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贴着掌心,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凉意。他喝了一口,甜甜的红糖味在嘴里散开,暖到了心里。他看着陈清清鬓角沾着的雨丝,伸手帮她捋到耳后,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凉丝丝的:“让你担心了,等周末天晴了,我一早就去镇上找王瓦匠 —— 王瓦匠修屋顶的手艺好,咱们这老房子的瓦,让他换了,以后下雨就不用再担心漏了。”
“不急,” 陈清清摇摇头,伸手帮他把卷起来的裤脚放下来,抚平上面的褶皱,“你要是部队忙,就先顾着部队的事,这塑料布看着结实,挡个十天半个月没问题,我每天多检查几遍,不会有事的。”
路修源却皱了皱眉,伸手把她拉到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 他的手掌很暖,带着点薄茧,拍在肩上很踏实:“那怎么行?万一再下大雨,塑料布要是没压好,还是会漏。你一个人在这儿收拾,搬糖罐、擦水迹,多累啊,我不放心。” 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辛苦你了,每天看店本来就累,还要操心屋顶漏雨的事,是我没照顾好你。”
陈清清靠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雨水味和泥土味,还混着点熟悉的机油味 —— 那是他在部队修器械时沾的,洗了好几遍都没完全洗掉,却成了她最安心的味道。她摇摇头,把脸往他怀里蹭了蹭:“不辛苦,有你在,什么事都能解决。以前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屋顶漏雨,我都不知道找谁帮忙,现在你回来了,我一点都不慌了。”
路修源低头看着怀里的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心里满是柔软。他知道陈清清以前一个人不容易,开这个小卖部,起早贪黑,遇到事都得自己扛,现在有他了,他只想把所有的事都扛起来,不让她再受委屈。
那天下午,雨还在下,细细的,像牛毛一样飘着,却没再漏进小卖部。路修源没急着回部队,帮陈清清把货架重新整理了一遍 —— 他把容易受潮的肥皂、火柴都搬到了里屋的木箱里,木箱是樟木做的,防潮性好,还能防虫子;又把漏雨处的粗布垫拿出去,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 —— 虽然没太阳,但通风好,能快点干。他还帮着擦了玻璃糖罐,每个罐子都擦得锃亮,里面的水果糖看起来更鲜艳了。
陈清清坐在柜台后,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 他擦货架时,会把每个角落都擦到,连货架底下的灰尘都没放过;整理木箱时,会把肥皂按牌子摆好,火柴盒码得整整齐齐;晾粗布垫时,会轻轻抖掉上面的灰尘,再仔细地搭在竹竿上,怕被风吹掉。她手里捏着那块刚才擦过他额头的毛巾,毛巾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像春天的太阳,暖得人心里发颤。
偶尔有顾客来买东西,看到路修源,都会笑着打招呼:“修源回来了?帮清清修屋顶呢?” 路修源都会笑着应一声:“是啊,屋顶漏了,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顾客们看着两人的样子,都会笑着说:“你们俩真是恩爱,清清有你照顾,真是好福气。” 陈清清听着,嘴角会忍不住翘起来,心里暖暖的。
傍晚五点多,雨终于小了点,变成了蒙蒙的细雨,能见度也高了些。路修源看了看表,知道该回部队了 —— 部队晚上七点要点名,再不回去就赶不上了。他临走前,又去屋顶检查了一遍塑料布,确认石头压得牢牢的,没有被风吹起来,才放心地穿上雨衣。
“晚上要是雨又大了,你就把盆再往旁边挪挪,别让水漫出来弄湿了糖罐。” 他站在小卖部门口,反复叮嘱,手里还拿着刚才的麻绳,“要是塑料布被风吹起来了,你别自己爬梯子,等我明天回来修,知道吗?”
“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会多检查几遍的。” 陈清清点点头,送他到院门口,手里还拿着把伞 —— 是把黑色的油布伞,柄是木头的,有点旧了,却很结实,“你路上小心,雨还没停,骑自行车别太快,路滑。”
路修源接过伞,却没撑开,而是把伞递给了她:“我穿了雨衣,不用伞,你拿着,晚上关店的时候用,别淋着雨。” 他说着,骑上停在院门口的自行车 —— 自行车是去年部队奖励的,黑色的永久牌,他擦得很亮,车把上还缠着防滑的布条。
“你慢点骑!” 陈清清站在院门口,挥着手喊。路修源回头笑了笑,挥了挥手,自行车慢慢消失在雨雾里,车辙印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冲淡了。
陈清清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小卖部。屋顶的塑料布在雨里轻轻晃着,货架下面的塑料盆里,偶尔滴进一两滴水,“嘀嗒、嘀嗒” 的声音,很轻,却一点都不吵,反而像首温柔的歌,唱着两个人的寻常日子里,最踏实的暖。她走到货架前,摸了摸玻璃糖罐,罐身干干的,心里也暖暖的 —— 有他在,再大的雨,再难的事,都不怕了。
晚上关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点淡淡的橘色。陈清清锁好小卖部的门,拿着路修源留下的油布伞,慢慢往家走。院门口的迎春花,被雨水打湿后,花瓣更艳了,偶尔有水滴从花瓣上落下,“嘀嗒” 一声,落在地上。她抬头看了看屋顶的塑料布,心里想着,等周末天晴了,路修源找王瓦匠把瓦换了,以后下雨,就再也不用担心漏雨了。
走着走着,她忍不住笑了 —— 原来幸福就是这样,不是轰轰烈烈的大事,是雨天里他及时归来的身影,是修屋顶时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是离别时他反复的叮嘱,是这些藏在日常里的小温暖,一点点攒起来,就成了最踏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