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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思文坐了起来,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身上缠满了绷带,左肩、右肋、大腿,到处都疼。

门开了,进来个老头,端着碗药。

“哟,醒了?”老头把药放在床头,“正好,趁热喝。”

郝思文盯着他:“这是哪儿?你是谁?”

“这儿是杭州府的藏书阁。”老头坐下,“我叫老钱,是这儿的管事。你已经昏睡五天五夜了。”

郝思文想起来了。五天前,他和宣赞分守东门,城门被攻破,他想带兵突围。刚冲出一条街,迎面撞上一队重甲步兵。领头的是个黑大汉,使一对铁锏,凶猛得很。两人打了三十多回合,他被一锏砸在肩上,又被一脚踹中肋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的弟兄们呢?”他问。

“伤的治,降的收,死的埋。”老钱说得直白,“你是命大,那一锏要是再往下三寸,就砸碎锁骨了。现在只是骨裂,养三个月就好。”

郝思文沉默。他是关胜的结义兄弟,从小习武,自认勇猛。没想到在杭州城下,败得这么惨。

“你们怎么不杀我?”他问。

“杀你干嘛?”老钱奇怪地看他,“大王说了,凡是肯放下刀枪的,一律不杀。你是条好汉,就更不该杀了。”

郝思文冷笑:“好话谁都会说。”

“是不是好话,你自己看。”老钱也不争辩,指指窗外,“能走不?能走就出去看看。”

郝思文挣扎着下床。腿有点软,但还能走。他推开房门,走到廊下。

藏书阁是栋两层小楼,藏在王府深处。楼下是书库,楼上住人。院子里种着竹子、梅花,很清静。几个书吏模样的人在整理书籍,看见他,点点头,继续忙自己的。

“这地方……”郝思文觉得不对劲,“关俘虏的?”

“谁关你了?”老钱笑了,“这儿是藏书阁,杭州城所有书籍、档案都在这儿。你是伤员,又识文断字,大王就安排你在这儿养伤,顺便帮着整理整理书。”

郝思文愣住。他读过几年书,认得字,这在梁山算是稀罕本事。可方腊怎么知道的?

正想着,院门开了。几个人走进来,打头的是张叔夜。

“郝将军,能下地了?”张叔夜笑着走过来,“气色好多了。”

郝思文警惕地看着他:“张先生,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张叔夜很诚恳,“就是来看看你伤好得如何。顺便,有件事想请教。”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封面都快掉了:“这是从废墟里捡出来的,好像是本兵书。可惜损坏严重,很多地方看不清了。听说郝将军读过书,能不能帮着看看,补全一下?”

郝思文接过书。是一本《孙子兵法》的注疏,纸张焦黄,边缘有火烧的痕迹,不少字迹模糊不清。他翻开看了几页,确实是难得的善本。

“这书……哪来的?”

“原来杭州府学的藏书。”张叔夜叹气,“打仗的时候,府学被烧了一半,书也毁了不少。我们正在尽力抢救,能救一本是一本。”

郝思文摸着书页,心里不是滋味。他是武人,但也敬重书本。看到好书被毁,总觉得可惜。

“我……试试吧。”他说。

张叔夜大喜:“太好了!笔墨纸砚都有,缺什么跟老钱说。”

接下来的几天,郝思文就住在藏书阁,每天除了吃药换药,就是埋头补书。他找来其他版本的《孙子兵法》对照,一个字一个字地校订、补全。遇到不确定的地方,就问老钱,或者查其他典籍。

这活儿很枯燥,但干着干着,他竟入了迷。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连吃饭都忘了。

第七天上午,他正在补“虚实篇”,外头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竟然是方腊。

方腊没穿龙袍,就一身青布衣服,像个教书先生。他走到书案前,看了看郝思文补的书页,点点头:“字不错。”

郝思文放下笔,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腊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郝思文,关胜的结义兄弟,河东名门之后。自幼习武,熟读兵书,因不满官府欺压,随关胜上了梁山。我说得对吗?”

郝思文心里一惊。方腊对他的来历,一清二楚。

“大王查得仔细。”他语气冷淡。

“不是查的。”方腊摇头,“是听关胜说的。关胜现在在城外大营,帮着训练骑兵。他很惦记你,托我照顾好你。”

郝思文猛地抬头:“关大哥……降了?”

“不是降,是归顺。”方腊纠正,“关胜是条汉子,我看重他。他跟我说了你的事,说你为人忠义,文武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郝思文鼻子一酸。他和关胜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关胜降了,他怎么办?

“郝思文,”方腊看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安排在这儿吗?”

“不知。”

“因为我觉得,你不是一般的武夫。”方腊说,“你读过书,懂道理,知道什么是忠义,什么是大义。这样的将才,不该死在乱军之中,更不该一辈子当草寇。”

他指了指满屋的书:“这些书,是华夏几千年的智慧。里面有治国之道,有用兵之法,有做人的道理。我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一读,想一想。想想你为什么造反,想想你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郝思文愣住了。这些话,他从没听过。在梁山,大家只说“替天行道”,可具体怎么替,替成什么样,没人说得清。

“大王,”他艰难地问,“您要建立什么样的天下?”

“一个让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的天下。”方腊说得很简单,“一个武将保家卫国、文官治国安邦、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一个不再有贪官污吏、不再有豪强欺压、不再有外族侵扰的天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郝思文,你读过史书。自古改朝换代,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可我想试试,能不能少流点血,多用点心。能不能不靠杀人立威,靠做事服人。”

郝思文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这些话,太大,太远,可又太动听。

“大王,”他说,“您不怕我伤好了就跑?”

“怕什么?”方腊回头一笑,“腿长在你身上,你想走,随时可以走。不过走之前,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我把这本书补完。”方腊指着那本《孙子兵法》,“这本书,将来要印几千本,发给军中将士。让他们都知道,打仗不是瞎打,要用脑子。你要走了,这活儿就得换人,我怕换的人没你细心。”

郝思文说不出话了。方腊不拦他,不留他,只请他补完一本书。这算什么?考验?还是真心看重?

“我……考虑考虑。”他说。

方腊点头:“不急。你慢慢想,书慢慢补。缺什么,跟老钱说。”

他走了,留下郝思文一个人坐在书案前。

郝思文看着眼前的书页,看着那些残缺的文字,突然觉得很迷茫。他这辈子,好像一直在为别人活。为家族的名声活,为关胜的义气活,为梁山的“大义”活。可他自己想要什么?他不知道。

接下来的半个月,郝思文继续补书。他补得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有时候为了一个字的对错,能查好几本书。老钱笑他:“你这是要当状元啊?”

郝思文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以前读书,是为了应付,为了装点门面。现在读书,是真的想读懂。

有一天,他补到“用间篇”。孙子说,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他突然想起梁山。梁山也有细作,戴宗、时迁都是好手。可梁山用间,只为劫掠,只为打仗。从没想过用剑来救国,来安民。

正想着,外头传来吵闹声。他走到窗口一看,是个年轻书生在和守卫争执。

“我要见大王!我有治国良策要献!”书生喊得脸红脖子粗。

守卫拦住他:“大王在处理军务,没空见你。”

“军务军务,整天就知道军务!”书生跺脚,“治国如烹小鲜,不能只顾打仗,不顾民生啊!”

郝思文听得有趣,走下去问:“你有什么良策?”

书生看见他,上下打量:“你是?”

“郝思文,在这儿养伤的。”

“哦。”书生也不客气,“我觉得,大王现在最要紧的是办学校。仗打赢了,得有人治理。没有读书人,怎么治理?”

守卫不耐烦:“去去去,大王自有安排。”

书生还要争,郝思文拦住他:“你把你的想法写下来,我帮你递上去。”

书生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书生千恩万谢,当场就要纸笔。郝思文带他上楼,给了他笔墨。书生趴在桌上就写,写得飞快,一会儿就写了三大张。

郝思文拿起一看,是篇《兴学疏》。文章写得一般,但道理说得明白:要长治久安,必须兴办教育,培养人才。

“你叫什么?”郝思文问。

“陈观,钱塘县学的学生。”书生说,“郝将军,您真能帮我递上去?”

“我试试。”

郝思文拿着文章去找张叔夜。张叔夜看了,点点头:“写得不错。这小子我认得,是个有想法的。不过他不知道,大王已经在筹备办学的事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章程:“你看,这是教育司的筹建草案。明年开春,先在杭州办一所官学,免费招收平民子弟。教材、师资、经费,都安排好了。”

郝思文接过章程,仔细看了一遍。规划得很详细,不是空谈。

“张先生,”他忍不住问,“大王……真要做这些事?”

“真要做。”张叔夜很肯定,“大王常说,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所以要从现在就做准备。办学、修路、兴水利、劝农桑……一桩一件,都是实实在在做的事。”

郝思文沉默了。他想起梁山,梁山除了打仗,还做过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

回到藏书阁,他继续补书。可心思已经不在书上了。

晚上,老钱给他送饭。看他发呆,问:“想什么呢?”

“老钱,”郝思文问,“你觉得……方腊能成事吗?”

老钱想了想:“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成事。可我知道,他是在做事。这杭州城,原来什么样,现在什么样,你都看见了。老百姓有饭吃,有田种,孩子能上学,老人有人养。就冲这个,我服他。”

郝思文点点头。

又过了几天,书补完了。他拿着补好的书稿去找张叔夜。张叔夜翻看一遍,赞不绝口:“好!补得天衣无缝!郝将军,你立了一大功!”

郝思文犹豫了一下,说:“张先生,书补完了,我也该走了。”

“走?”张叔夜一愣,“去哪儿?”

“不知道。”郝思文苦笑,“可总不能一直在这儿住着。”

张叔夜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郝将军,大王有请。”

两人来到王府正厅。方腊正在看地图,见他们进来,放下笔。

“书补完了?”方腊问。

“补完了。”郝思文把书稿呈上。

方腊翻看了一下,满意地点头:“辛苦了。郝思文,你有什么打算?”

郝思文深吸一口气:“大王,我想……留下来。”

方腊笑了:“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郝思文说,“我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活。我想做点实事,像大王一样,为老百姓做点实事。”

“好。”方腊站起身,“那你留下。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军中,做关胜的副手,帮他训练骑兵。二是去教育司,帮着筹备办学。你选哪个?”

郝思文想了很久。

“我选教育司。”他说。

方腊有些意外:“为何?”

“因为我想明白了。”郝思文说,“打仗只能破旧,不能立新。要立新,得靠教育,得靠读书人。我以前只顾习武,荒废了学问。现在想补回来,也想帮更多人读书明理。”

方腊看着他,眼里有赞许:“好。那你就去教育司,做个编修。先把这本《孙子兵法》校订出版,然后参与编写教材。薪俸三十两,配宅院一座。”

郝思文跪下:“谢大王!”

方腊扶起他:“起来。从今天起,你就是‘大炎’的臣子了。好好干,别辜负了自己这身本事。”

郝思文站起来,心里满满当当。他突然觉得,前半辈子都白活了。直到今天,他才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离开王府,他回到藏书阁收拾东西。老钱帮他打包,一边包一边唠叨:“去了教育司,常回来看看。这些书,还得靠你这样的人来管。”

郝思文点头:“一定。”

他抱起包袱,走出藏书阁。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读书的情景。父亲说:“思文啊,读书不是为了考功名,是为了明事理,做好人。”

他那时不懂,现在懂了。

回头看一眼藏书阁,他心里说:父亲,孩儿找到路了。

这条路,好像挺宽,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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