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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走在一条街上,是一条长条石板铺成的街道。我似乎很诧异,这里的街道为什么不是青石板铺就的?这与我记忆中的故乡小镇的青石板街道,相去太远。我像是不太喜欢脚下的这种麻石长条石板。用脚使劲地跺了几下。但是,跺脚之后却是完全不着力,像是踩在了棉花堆上。我吃了一惊,石头怎么会像棉花这样的软?我低下头去细看,麻条石上,确实像人的麻脸一般地布满了许多凹坑。只是平时的这许多凹坑都被泥土积满了,一眼望去,看起来像是很平滑。我刚才使劲跺了几下,显然已将凹坑中的泥土震了出来,麻点便也显露了出来。但是,眼前的这些麻点却突然间舒展了开来,变成了一张团团圆圆的笑麻脸,这让我大吃了一惊。怎么,我站在人的脸上吗?怪不得刚才全不着力呢!我想赶紧跳开,但是,我却跳不起来……

“哈,豆花,满面疤,雨打浮沙……”这是我少年时,读到的一首打趣的宝塔诗的开头几句。每每从头脑中突然跳出这几句诗,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年少时的一个玩伴的父亲。他是豆制品工场的大师傅,家就住在我家弄堂口东侧的街北侧。临街是一家售卖豆制品的商店,对着他们家店面的,便是我记忆中印象深刻的那个石埠了。

玩伴的父亲,是一个“白麻”,他的皮肤很白净。应该可以列“十麻九俏”的范畴。他长得白白胖胖,笑容很灿烂,眯缝起的双眼弯弯的,极像弥勒佛的造型。看见他的笑容,你必然也会跟着他一起笑起来。他喜欢说笑话,那时,我还不懂他说的笑话的寓意。只是看见了他的笑容,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笑而已。

梦中的那张团团圆圆的笑麻脸,分明便是他的笑脸。听说,他已去世许多年了。我的梦中,怎么会出现他的形象呢?而且,恶作剧似地还在他的麻脸上跺脚,这实在是对逝者的大不敬了!我的跳不起来,难道是我的恶作剧带来了他的恶作剧?这真是奇怪得让人后怕的梦。

既然让我分管了这摊子工作,我得在熟悉了政策,吃透了上级文件精神的基础上再对全区的情况作一个广泛的了解才是。虽然,在准备毕业论文时,我去北边最偏僻的那个乡作了一次调研,但并不能反映全区的整个情况。经请示了领导之后,我打算去各个基层所转一圈。了解一下基层所在这一方面的工作展开情况。看看能不能在工作上,思想上作一番很好的沟通,也有利于日后工作的开展。我先去了南片的那个所。这个所辖四乡一镇的工商管理工作。

镇是一个古镇。一条小河由西至东贯穿着整个小镇。与江南水乡的其他小镇一样,河北侧的街道商业氛围明显浓于河南侧的街道。甚至,河南侧还没有形成传统意义上的那种长条石板铺面的街道,只是一条并不平整的泥路而已。泥路边的商铺自然没有河北侧石板沿街道旁的商铺那么的整齐和气派。大概是河南侧的商铺只能面北,而河北侧的商铺总能坦然接受阳光的慷慨施予吧!“向阳花木易为春”哦。看来这不仅是植物界的一条铁律,也是人世间的一个规则呢。

河南侧的那些面北的零零落落的铺面大部分属于个体工商业的经营场所。河北侧的商铺间,个体工商业的铺面也有。基本上龟缩在集体或国营商铺的间隔处。或者弄堂的拐弯处,或者面街的楼梯口。在国家允许个体工商业存在的伊始阶段,允许的理由,便是它们能起到为集体,国营的工商业拾遗补缺的作用。古镇上商铺的布局,真真切切地掌握着这条原则。

那时,南片的针织业私人经营尚没有形成气候。横机不同于丝织机。农户家中安装一两台横机,摇得再热闹也不会像排一台丝织机后,开动时的那么轰轰烈烈。所领导似乎也不愿意朝这个方面去扯开话题。当我提出希望去拜访一、两家较大的个体商业户时,他们热情地推荐了辖区内一个乡的一家炒货工场。那时,安徽的“傻子瓜子”声名鹊起,对年广久的评价誉大于毁。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以为,推荐这一家炒货工场不会承担太大的风险吧!

一位副所长陪我骑车去那儿。副所长与我同一天进这个系统,他原是支边知青,年龄略大于我。在当年同一批进这个部门工作的十四人中,数他的年龄最大,我居第二。大概是因为同有着知青的经历,一路上聊得还挺投机。

工场坐落在一条小河边,东南不远处,便是小河的四岔口。河水清澈,风从河面掠来,带来了初秋的凉爽。工场只是一座破旧的农居,临河开了一扇大门。从一路骑车过来的情形看,工场的货物进出主要靠水运。临河的岸边斜坡上,倒了许多空瘪的葵花籽,想必是加工前风扬出来的。工场内只一只巨大的铁锅,也未见有人在生产。工场内空无一人,也未见主人出来应酬。我不知道,是事先得到了我们要去的消息特意回避了,还是生意太忙了,没时间接待我们。这倒无所谓。我来的目的,只是想对这家私人作坊有一个直观的了解。

陪我的副所长似乎对这家作坊及主人有着足够的了解。一直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我环顾四周,见那张经营许可证挂在墙壁上,是一张临时许可证,我问副所长:

“为什么发的是临时许可证?”

副所长不由得一怔,说:“发证的时候请示了局里的,说是先发临时的,看看形势再说。”

“哦!”

我颇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当时似乎也不便对此事作出评论。其实,那个时候,新闻界尽管对安徽芜湖的“傻子瓜子”年广久有诸多评论。国家政策已经很明确了,像这一类私营经济是应该要鼓励发展的。但是,在人的观念没有改变之前,要实施依然是困难重重。看似很负责,理由也十分堂皇,实质是怕承担责任。谁也不敢去当这个出头鸟。这应该是这么多年的简单高压的政策和划一的管理手段带来的习惯了的惰性思维造成的。尤其是处于最基层的部门,宁肯等一等,看一看,随大流;也不肯承担任何他们自以为是的风险。

敢于充当出头鸟的往往是企业界的人,比如年广久,比如浙江的步鑫生。年广久先当了发展私营经济的先锋,步鑫生则是对国营,集体企业的管理体制进行了颠覆。两者看似风马牛无不相及,但其实质却是惊人的一致。那就是,现行的经济划一模式究竟还能走多远?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但在当时,我似乎不便妄加评论。

本来,我是想顺便再跑一家集体企业的。但是,我很清楚,那时的一些所谓集体企业,只是挂着集体的招牌而已。在脱产学习前,我是从事工商企业登记工作的。在给他们办理登记手续,核发营业执照时,我常常会跟那些申办人有意无意地聊天。让我知道了一些企业的真正背景。所有的申领手续,都由集体出面来办。办企业的经费由个人承担。执照领出后,企业交与出资人经营。出资人私下与出面申领执照的集体组织签订合同。明确企业的资产和经营盈亏都属于出资人及由出资人承担。出资人每年上交给该集体组织多少利润或者称作管理费。这就是后来被称作戴了“红帽子”的私营企业。

倒不是当时的人迷恋于这顶红帽子,谁愿意自家出钱办的企业,上交莫名其妙的管理费呢?只是迫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如果不是集体企业而是私营企业的话,会被看作是另类。在一个基本一体化的社会中,另类是十分显眼的,显眼到足以让人窒息。在这样的环境中,哪怕生命力再旺盛,在到处碰壁,遭受白眼之后,除了奄奄待毙之外,还能有什么样的好结果呢?

在负责北片乡镇的工商管理的那个所,我自然问起了那里的家庭丝织业、曾经昙花一现的那个市场。新任的两位副所长,同属于与我一批入伍的人,其中的一位,是从另外所调入任职的,与我是同乡。似乎对曾经的市场并不知情。本所产生的那位副所长似乎又不太想多评论,“顾左右而言它”。让我不能再作深入地探讨。自然也就无法获知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当我问及家庭丝织业的工商登记发证时,他们倒是异乎寻常的统一,说是要等局里的统一部署。

这项工作面广量大,而且,并不单单是他们所的所辖范围,还涉及到兄弟所的所辖乡镇。如果单单他们所展开这次工作,难免会给人产生,同党不同天的印象。这话让我感到诧异。工作总有前后,怎么会产生如此耸人听闻的顾虑?但我却不便当面驳斥。毕竟,局里统一部署的工作,我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定权。我只能通过了解,将问题带回去。

但是,从他们的话音中我也听来,还有从事丝织业的农户不愿意领证的因素在。因为从现实的生产经营情况看,领不领证对他们影响不大,没有政府颁发的经营许可证,并不会影响他们正常的经营活动。而且,一领证,他们又得承担一笔费用,虽然,这笔费用很小,毕竟也是一项支出。最关键的问题是:一领证,他们的生产经营情况立即被政府掌握。有着等于是自己伸长了脖子,任人宰割的顾虑。

我知道,产生这种顾虑的根源在哪儿。但这似乎又不是我所能左右的。在写毕业论文作调研时,我曾涉及到这个问题。确实,领证之后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给他们带来许多的麻烦,和意想不到的烦恼。政府许可不许可,在他们看来是无所谓的。难道不许可,还能将千家万户的绸机都拆除了?不领证,谁知道他们生产经营了多长时间了?反正买来的绸机本身就是旧的。要收费,收税,可以搪塞说:“我才安装,还没来得及生产呢!”或者说:“我排了绸机后一直停在那儿,从来没有正常生产过。”又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生产一直在很正常的运转,经营情况十分地令人满意。\/\/

这个所的所长家便在最靠北的乡镇,家里也排有绸机,忙着做生意,所里的工作便全交给了新任命的两位副所长。两位副所长急于要跟我探讨的是,怎样才能使下属服从他们的管理。也难怪他们,毕竟才走上领导岗位,就算是临阵磨枪,也得先学会磨枪的本领不是?其实,我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又能说出些什么子丑寅卯来!

东边的两个所,我都曾经工作过。尽管已经离开了几年,大致的情况我不问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东片的乡镇一直崇尚着集体经济,也无适合私营经济经营的产业基础。虽然若干年后,私营五金加工行业异军突起,那也是大部分的乡村企业已经转制成了私营企业之后的事了。在那时,却尚没有出现任何能让人关注的苗头。倒是两个所的欢迎程度让我有一丝受宠若惊的感觉。

在故乡小镇的那个所,那个曾经与我工作上有分歧的负责人也是一副老朋友相见的喜悦,我看出他的笑容并不渗假。倒是那位曾经的女同事突然红了脸,让我狐疑。但是,她后来趁人不备的时候,朝我悄悄翘了一下拇指,让我心中顿时释然。已造了新办公楼。面临着新筑的一条街道,看来,这位负责人与当地政府领导的关系,已相处的十分融洽。这样好的地段,原先只有税务,银行这样的部门才能拿得到手。如今,工商也能跻身其间,其地位,至少在当地政府的头头们心目中,已与我在时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值得庆幸的事!

在我后来去的那个所,所长依旧那么好客,让我蓦然回忆起我偕妻女来所里后,在生活上他对我的种种照顾。一晃几年呵,往事如梦。让人不得不感叹光阴荏苒。

对全区的个私经济作了大致的了解之后,我即向局领导作了汇报。没隔多久,上级有了统一部署,各地区都应当成立“个体劳动者协会”。局里也积极筹备这项工作。我作为职能科室的负责人,参加筹备当然是责无旁贷了。局里先是调来了一位乡镇的党委副书记。这是预备的协会秘书长人选。然后又遴选了两位副秘书长人选,其中的一位,便是我推荐的那位炒货工厂的主人。

从人事的安排情况看,这个协会无疑属于半官方的组织。这也恰恰反映了国家要发展个私经济的意图。协会的成立大会与发展个私经济的业务会议同时开。北片乡镇的家庭丝织业应当统一办理营业执照也提到了议事日程。这对于我所负责的业务科室来说,虽然业务量增大了许多,但这一块的关系理顺了,解决了无证经营的诟病,这毕竟是好事。而且,经过区政府的协调,个体丝织业的经营执照申领,由村、乡镇统一办理。使无证经营的现象扫除工作不留死角。那位调来拟任秘书长的乡镇党委副书记,被安排住在当初买来的四套小户型住房的底层。至此,我才明白,局里考虑组建这样的机构已有些时日了。

所有的工作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显然,那位拟任的协会秘书长对将要担任什么样的工作,仍处于懵懂之中。也难怪,虽然他已年近半百,但在他的经历中,从来未曾有过要发展个私经济这样的事情,在他刚踏入社会时,个私经济就被当作资本主义工商业被改造掉了。接下来社会就进入了“一大二公”的单一模式。在他的观念中,只有集体的意识,对个体的、私营的意识绝对是一丝一毫也没有的。所以,他只能像一个木偶一般地被人扯着线。

代表来自于各个乡镇,由各基层所派员带了来。我故乡的小镇所来的是那位女同事,那位曾专程来我工作的第二个基层所看我的个体工商业者,也作为代表参加了会议。他的到来,让我颇感意外。他很拘谨地看着我,我朝他笑着微微颔首,他终于露出了笑容。几年不见,他的牙齿已脱落了几颗,但身体看来还不错。来参加会议的个体工商业代表,显然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都显得十分地拘谨。

也难怪,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谁曾正眼看过他们?一有什么运动,他们是首先要被清扫的对象,一直处于惶恐不安中,让他们养成的胆小怕事的性格和自卑的心理,他们的目光是飘忽而犹疑不定的。我坐在主席台上观察他们,任我的思绪恣意飞扬。台下坐了这么多人,竟无人能勇敢地直视着我的目光。我的内心,像是在滴血!为他们这几十年来遭遇到的不平等。但是,他们身陷其中,他们认识到了这种不平等对他们是不公正的吗?

保险公司很会凑热闹,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会议,是他们向这一个群体开展保险业务的最佳时机,在会议前保险公司来向我洽谈此事时,我直观地感觉到,这对那些个体工商业者来说,是好事。毕竟那时的个体工商业者最缺少的便是社会保障。如果,能在保险业上能为他们拓展一条社会保障的路子,趁他们还能依靠自己的手艺和勤劳赚取金钱的时候,以较少的支出,解决部分后顾之忧,应该可算作是一个良策。

那时,保险公司推出的一个新的险种是简易人身保险。这个险种的特点是:投保人按规定支付一定数量的投保金,投保人如果在投保期内受到了意外伤害,保险公司支付投保人因意外伤害造成的医疗费用并承担付给投保人一定数额的赔偿金。我觉得这至少可以解决这些个体工商业者因为意外伤害而带来的暂时性生活困窘。

但是,当会议结束了规定的议程后,保险公司的那位业务科长向与会代表介绍了这次保险业务时,参加会议的这些代表脸上竟露出了许多的不耐烦。这让我很是意外。显然,他们的人生经历,让他们养成了处处提防人的习惯。我担心动员大家踊跃投保的话一出,很可能会出现冷场。如果,真的出现这种场景的话,是很让人难堪的。也与我的初衷完全背离了。怎么办呢?

保险公司的那位业务科长甫介绍完,鼓励大家踊跃投保的话才出口,我的目光才只朝会场上一扫,便已明白,我所担心的那个局面将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了。我没等冷场的局面真正出现,他的话音才落下数秒钟,我便说道:

“这是一件好事哦,化少量的钱买一场保障。这样吧,我给我父母各买一份保险!”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数了几张钱交给了在场的保险公司业务员,又接着说道,“我父母年纪大了,退休在家。虽然有劳保,但年纪大了,难免腿脚不便,骨质难免疏松。万一有个意外,也算是买一份安心吧!”那位业务员收了钱,开了单子。两笔保险算是成交了。因了我的带头,那位我熟悉的个体工商业者也应声叫道:

“我也买一份!我也得为我的家人买一份平安!”

局面终于被打开。保险公司的那位业务科长,朝我感激地点了点头。也真是怪事,没买保险时,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买了保险后却连接着出现了。我的父母,在我给他们买了保险后没几个月,竟相继跌伤了胳膊。我父亲伤了胳膊还好理解一些。退休之后的父亲,在家呆不住,每天独自一人骑车出去钓鱼。那天,在回来的路上,自行车被地上的陷坑别了一下,倒地时,他慌忙用手去撑,结果右手腕骨折。

农村的泥路,在雨后泥泞时,如有水牛走过,必定会留下深深地脚印。泥路干了之后,便会留下一连串的陷坑,别说是骑着单车了,就是步行,也难免会被崴了脚。我母亲的右手臂骨折,我后来问她,怎么会跌倒的,她也说不清楚,只说,一个不留神,脚一滑,身子便朝一旁倾倒,慌忙用手去撑,结果,胳膊一阵痛,就动不了了。

买了保险后,在一次回家探望父母和女儿时,我已将保险的单据交给了父母,并一再嘱咐他们,虽然为他们买了保险,也要格外小心。钱的事小,身体才是最要紧的。我的那位曾经的女同事,早已将我为父母买了保险的事告诉了他们。我母亲只是嘀咕了一句:

“你去花这个钱干什么呢!我们的医疗费可以报销的!”

那时,我女儿已经上学,寒暑假,照例是送回家去,交给我父母带。每个休息日,我便和妻子去故乡小镇看望父母和孩子。父母伤了胳膊后,先后打电话给我,申请理赔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的肩上。保险公司的理赔很快捷,几乎不费什么周折,看了拍的片子,病历卡和保单后,便将应支付的赔偿费交给了我。后来,母亲用这些钱去买了戒指,戴在了他们的手指上,但愿这戒指能成一道平安符吧,保佑父母平平安安。\/\/

父母跌伤了之后,虽然获得了理赔,但在我的内心却总是隐隐约约有些懊丧。我常常会不自觉地想,父母的跌伤,是不是因为我为他们买了保险才引起的?不然,何以会这么凑巧呢?不买保险,什么事儿也没有;一买了保险,便先后跌伤了。我为他们买了保险,难道是给他们下了魔咒吗?世界上的事情,哪一件又不是互为因果?父母的跌伤如果是果的话,那么,这跌伤的因又是什么呢?这因又是在哪里呢?

那天,我与妻子又去故乡小镇探望父母和女儿。每次去故乡,我必定会去所里转一转,这里毕竟是我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站。虽然已经离开几年,但是,似乎总有一丝无形的思绪在牵引着我,我不知道这丝思绪源于什么,我也从来没有去认真地思索过,为什么会形成这样惯性。那天,回到老家后,与家人简单地聊了几句,趁妻子正与女儿亲热,我则离开了家门,信步朝所里走去。新建的办公楼与宿舍混合为一体。底下是办公室。两楼和三楼是宿舍,每人一套,厨卫齐全,果然,比我当年造的房子条件好了许多。办公室虽然不大,却也精致。窗外便是大路,更不是原先的那幢楼可以比的。

那位负责人和那位女同事都不在。我坐在女同事临窗的办公桌前,与在家的那几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那几位都是新进这个所的,在我面前有些拘谨。也难怪啊,在他们眼中,我毕竟是局里人啊。我顺手拿过桌子上的一张白纸,又拿起一支笔,在与他们闲聊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位女同事的名字。像是在练习签名,又似乎总也不能令我满意。当那张上写满她的名字后,我顺手将纸压在她的茶杯底下,才告别离开。居然有一丝隐隐的遗憾。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能见到她的缘故。

越过所前的那条大路时,我回头朝二楼中间的那套宿舍看了一眼。阳台上没有晾晒衣服,窗户紧闭。刚才的闲聊中。他们已告诉我,那位女同事就住这间宿舍。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我想见她一面的心情竟然特别强烈。是刚才的那一阵隐隐的遗憾骤然间发酵了吗?还是我每次来所里原本便是来看她的?只是我自己不自觉或者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我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突如其来的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回家之后,妻子仍带着女儿在跟父母聊天。我顺势坐在妻子身边。女儿见我进门,便挣脱了她妈妈的怀抱,投进了我的怀抱。每一次回家女儿总是分外粘人。想来,女儿平时一定也格外想念她的父母吧,只是她还幼小,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的思念。

晚饭后,我总觉得像是有一件事情尚没有完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母亲问我:“怎么了?”我趁势说,我得出去一下。母亲知道,在故乡小镇我与一个朋友经常走动。她问我:

“是不是去某阿大那儿?”

我的这个朋友姓某,在家排行老大,小镇人都叫他“某阿大。”我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在故乡小镇工作时,曾跟他走得比较近。常去他那儿借书看,他很喜欢买书,家中珍藏了不少中外文学作品。我也喜欢文学,却不太愿意买书。能让我动心买下的,一定是我认为有珍藏价值的。比如乔伊斯的《尤里西斯》,比如但丁的《神曲》,比如卢梭的《忏悔录》。

我喜欢看书,要么在书店里随便翻阅,好在书店里的两位营业员我都很熟悉,见我进门,便会主动开启那扇柜台半栅门,邀我进去,坐在柜台里面慢慢地翻阅。再就是去他那儿借。他虽然有许多书,但出借,似乎总有不舍。尽管我总会按时归还。同是爱书人,这样的心情,我理解。再说,我又没有书与他交换着看,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道理我懂。但是,那天晚上,我却没有去他那儿的打算。

出了家门后,我信步走着,鬼使神差我居然走到了所前的大路上。站在路灯下,我朝二楼的窗户看,窗帘拉着,似乎有隐隐约约的灯光透出来。我犹豫着,是否该去她的宿舍拜访她?两边的宿舍都亮着灯。尽管也都拉上了窗帘,但能让人明白无误地一眼看出都亮着灯。三楼也是,亮灯的很明显,不亮灯的黑咕隆咚也很明显。何以她的宿舍却是似亮非亮的样子呢?难道是电线杆上路灯的反光?我疑惑地抬头看了看路灯。还真有些不太吃得准,在路旁犹豫了片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朝她的宿舍走去。

楼梯在屋后,折形楼梯。楼梯上有灯亮着,用不着我摸索着走。中间那间的门,上了二楼之后一折,便到了门前。我站在门前,正想着举手轻叩,门竟无声地开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门内伸出一只手,将我轻轻拉进门去。门在我身后的被轻轻地关上。“咔嗒”一声,显然,已上了保险。房间里亮着一盏粉红色的灯。使得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粉色中。我看见窗帘被撩起一角,搭在一旁的橱柜上,窗外有灯光斜照进来,我刚想开口问她,刚才她是不是一直在窗边看着我?她已紧紧抱住了我的身子。将滚烫的脸贴上我的脸。我一阵战栗,接着便是浑身燥热,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我感觉她只穿了一袭薄薄的睡衣,她的乳房似乎十分松弛,我不敢伸手去抚摸。她却只顾搂着我朝床边走去,一切似乎很自然,像是早就约定好了的。她毫不犹豫地躺去床上,待我坐上床沿时,我却突然清醒了过来。很明显我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这一切似乎并不是我所期望的。我只是对她心存好感,甚至在我的内心,可能确实也有情愫暗生。但是,却并不想跨出这一步去。她轻声问道:

“你下午来过所里?”

我知道,在粉红色的朦胧中,她一直在看着我。我想问她,怎么突然与丈夫离婚了?但是,又觉得此时问这件事似乎又不太合适。下午在所里,他们已告诉了大致的原委,说是她丈夫出事了。又有了别的女人,她新近才与丈夫离了婚。丈夫已变成了前夫。见我要走,她慢慢地坐了起来,没有语言挽留。搂着我走去门边,轻轻地拨开保险,将门开启。在我还没有迈下楼梯时,背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咔嗒”声。在这一瞬间,我的内心充满了内疚。这内疚到底是对她,还是对我的家人,一时我还真有些不太分得清。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但是,梦中的一切又是那么地真实!

我甚至有些怨恨我自己,我怎么会陷入如此荒唐的境地啊!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自怨自艾。明明很纯洁的同事关系,在我的一个不经意中,味道全变了。我在惭愧和内疚中不能自拔,之后好多年,我一直会恍惚地想起这件事。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朦胧,我常常会迷惑,到底确实有过这一幕,还是我曾经做过如此绮丽的一个梦?我竟把梦当成是经历过的现实了?

回家之后,妻子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却赶紧将目光移开。我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神。母亲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某某不在家?”

某某的家在小镇东首的吼桥南,去一趟确实得花一段时间,我趁势下坡答道:“不在家。”

一夜无语,我忐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但清晨起来,我又莫名其妙地担忧起来。只得提前返城,那时的小镇交通主要还是依靠轮船。走在小镇街道上,早先的青石板已经变成了水泥路。水泥路历经风雨的侵蚀,已经斑斑驳驳,极像成片的麻石。临河的岸边,原先的水榭式商铺,后来被拆除,修了石帮岸,建起了扶栏,现在又建起了一排临时的营业用房,原先的扶栏,已被砌在临河的那一堵墙中。众多的个体工商业户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舞台,我和妻子走在街道上,我一阵恍惚,仿佛看到地上一张麻脸正朝我展开揶揄的笑。我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睁眼仔细看去,却已倏忽不见。一直到轮船离岸,才真正定下心来,极像是逃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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