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驶出车站广场，轮胎碾过黑亮亮的柏油路，发出平稳的“唰唰”声，与苏念桃记忆里村里土路的“坑洼颠簸”、拖拉机的“突突轰鸣”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紧紧攥着蓝布包袱的带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般，贪婪地描摹着窗外的一切。
这路太直太宽了，像一条黑色的绸带铺展向远方，干净得能映出两旁高楼的影子，连一丝尘土都看不见。路边的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浓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斑，树下偶尔有穿着花裙子的姑娘走过，裙摆飘动的样子，比村里田埂上的蝴蝶还要轻快。远处那栋七八层高的浅灰色大楼更是让她心头一震——她长到二十岁，见过最高的建筑不过是镇上三层的供销社，此刻仰头望着那栋楼，竟觉得自己像株不起眼的狗尾巴草，渺小又局促。
“这是省城的主干道，前面那栋是省展览馆，去年有画展，我还去看过。”林浩宇见她看得入神，笑着递过一瓶水，“刚来时我也这样，看什么都新鲜，总觉得眼睛不够用。”
苏念桃接过水，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才发觉自己手心全是汗。她小声道谢，目光又被路边驶过的小汽车吸引。那些车身锃亮，颜色五花八门，不像村里只有拖拉机和自行车，它们驶过的速度很快，却听不到半点刺耳的噪音。她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新布鞋——这是娘连夜纳的，针脚细密，却在这繁华的街景里显得格外扎眼。
公交车拐进一条栽满梧桐树的街道，尽头终于出现了“省城师范大学”的暗红色木牌匾，字迹遒劲有力，透着一股庄重。大门两侧是爬满绿藤的红砖小楼，几位穿制服的保安站在门口，校园里错落分布着教学楼、宿舍楼，远处的足球场上，还有学生在草坪上奔跑，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满是朝气。
“到了，跟我来，报到处在行政楼。”林浩宇拎起她的被褥卷，大步往里走。苏念桃连忙跟上，脚下的布鞋踩在校园的水泥路上，总觉得不踏实。路上的学生大多穿着整洁的衬衫、连衣裙，背着崭新的书包，说话时语气温和，不像村里人大着嗓门吆喝。她下意识地往林浩宇身边靠了靠，生怕自己的土气惹人笑话。
行政楼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来报到的新生和家长。林浩宇帮她递上录取通知书，负责登记的中年女老师推了推眼镜，温和地说：“苏念桃是吧？填了这份表，去那边交学费，再领被褥和宿舍钥匙。”
苏念桃接过表格，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表格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却生怕写错一笔——这是她通往新生活的凭证，容不得半点差错。林浩宇在旁边轻声提醒：“别紧张，籍贯就填你老家的地址，联系方式留村里大队的就行。”
她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地填完，又跟着去交学费。看着工作人员把一沓沓带着体温的钞票收进去，她心里既心疼又坚定：这是爹娘起早贪黑种庄稼、编草席攒下的血汗钱，她必须好好读书，不能辜负这份期望。
领完被褥、暖水瓶和钥匙，林浩宇看了眼编号：“302宿舍，三号宿舍楼，我送你过去，被褥沉。”苏念桃想推辞，可看着他已经拎起被褥卷的背影，只能红着眼眶跟上。
三号宿舍楼是老式红砖楼，楼道昏暗，墙壁上印着淡淡的污渍，楼梯踩上去“咚咚”作响。到了三楼302宿舍，林浩宇敲了敲门，里面立刻传来清脆的应答声：“进来！”
推开门，宿舍里已经有了三个人。四张木床靠墙摆放，每张床配一张书桌和椅子，中间留着不大的空地。靠门左边床上，坐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姑娘，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脸上抹着香香的雪花膏，正对着小镜子修指甲。她上下打量了苏念桃一番，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就是苏念桃吧？我们等你好一会儿了。”
“我是苏念桃，以后请多关照。”苏念桃局促地低下头，目光扫过另外两人。靠窗的床上，穿白色衬衫的姑娘戴着小巧的眼镜，正低头整理一摞精装书，闻言只抬了抬头，冷淡地说了句“张雅雯”，便又低下头去。角落里，一个穿蓝色粗布褂子的姑娘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腼腆的红晕，双手在衣角上不安地摩挲：“我叫陈春燕，也是农村来的，跟你一个专业。”
看到陈春燕，苏念桃心里莫名一暖，仿佛看到了村里的姐妹。林浩宇把被褥放在靠门右边的空床上：“这是你的床位，通风好。我帮你铺好吧？”“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苏念桃连忙拦住他，“林大哥，从车站麻烦你到现在，我已经过意不去了。”
林浩宇笑了笑：“都是同学，客气什么。那你先收拾，有困难就去计算机系203宿舍找我。”送走他后，苏念桃转身回到宿舍，气氛顿时安静下来。李曼丽靠在床头，时不时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打量；张雅雯只顾着翻书，仿佛没她这个人；只有陈春燕站在一旁，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
苏念桃目光落在地上的灰尘和纸屑上，拿起墙角的扫帚：“我来打扫一下吧，看着有点乱。”李曼丽挑了挑眉：“随便你，我可懒得动。”张雅雯抬了抬眼，没说话。陈春燕连忙说：“我帮你！”“不用，春燕姐，你歇着，我一个人就行。”
她扫得格外认真，连墙角的灰尘都用扫帚尖扒出来，又拿起抹布，把四张书桌、椅子都擦得干干净净，连桌面的纹路里都没留下污渍。李曼丽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对张雅雯小声嘀咕：“农村来的就是能干活，倒像个保姆。”
声音不大，却刚好飘进苏念桃耳朵里。她擦桌子的动作顿了顿，心里有点发涩，却还是装作没听见，继续干活——她知道，城乡有别，多做点事总能少些闲话。
收拾完地面，她看到墙角的暖水瓶都是空的，便拎起两个：“我去水房打水，大家刚到，肯定渴了。”陈春燕连忙问：“水房在哪？我跟你一起。”“我问问楼下阿姨就行。”苏念桃笑着摆摆手，独自下了楼。
水房在宿舍楼尽头，锅炉里的水冒着热气，几个学生正排队接水。她拎着沉甸甸的暖水瓶往回走，手臂酸得发抖，走到三楼时，正好撞见李曼丽和张雅雯回来，手里拿着两根冒着白气的雪糕。
“哟，打水回来了？”李曼丽咬了口雪糕，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真勤快，以后宿舍的水就靠你了。”苏念桃笑了笑没说话，径直走进宿舍，给陈春燕倒了杯温水：“春燕姐，喝点水。”又把另外两个暖水瓶摆好，方便李曼丽和张雅雯取用。
张雅雯倒了杯水，瞥了眼她床上的碎花被面：“你就带这么点东西？我妈给我寄了三大箱，还有蚊帐和凉席呢。”苏念桃正在整理包袱的手一顿，轻声说：“够穿够用就好，家里条件一般。”
李曼丽晃着手里的雪糕，故意说道：“这草莓味的雪糕可好吃了，城里孩子夏天都爱吃。你们农村是不是没见过？”陈春燕的脸瞬间红了，低下头不敢说话。苏念桃攥了攥衣角，平静地说：“没吃过也不打紧，我们不爱吃甜的。”
张雅雯轻笑一声：“曼丽，别逗她们了，农村人肠胃娇弱，吃坏肚子就麻烦了。”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苏念桃心上，她却没反驳，只是默默把换洗衣物放进书桌抽屉，又将桃木梳子和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收在最里面——这是她的念想，也是她的底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校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苏念桃站起身：“我去食堂问问饭票怎么买，你们要带吗？”“去吧去吧，顺便看看食堂饭菜好不好吃。”李曼丽挥挥手，张雅雯则摇摇头说不用。陈春燕连忙跟上：“我跟你一起。”
两人沿着楼道往下走，陈春燕小声说：“念桃，她们说话太冲了，你别往心里去。”苏念桃笑了笑：“没事，她们没坏心眼，就是见识多，说话直。我们做好自己就行。”
食堂里热气腾腾，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苏念桃和陈春燕买了饭票，各自打了一份米饭和青菜——这是最便宜的套餐，却比家里的粗粮饭可口多了。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陈春燕扒了口饭，忽然说：“念桃，我听说城里同学都有钢笔，还有笔记本，我就带了支铅笔……”
苏念桃心里一动，刚想安慰她，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上午那个‘逞英雄’的小子吗？”她回头一看，顿时浑身一僵——是车站那三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堵在食堂门口，眼神阴狠地盯着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那人正是林浩宇。
林浩宇也看到了他们，眉头一皱：“你们想干什么？”瘦高个冷笑一声：“干什么？坏了我们的好事，还想安稳过日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省城不是你这种穷学生能待的地方！”
周围的学生都吓得往旁边躲，没人敢上前。苏念桃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林浩宇是为了帮她才得罪了这伙人。陈春燕拉了拉她的衣角：“念桃，我们快走吧，别惹麻烦。”
可看着林浩宇被三人围住，苏念桃咬了咬牙——林浩宇帮了她这么多，她不能见死不救。她快速扫了眼食堂，看到墙角有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师傅，立刻站起身跑了过去：“师傅，有人要打架！”
师傅一听，立刻抄起旁边的木棍冲了过去：“干什么！都给我住手！”三个年轻人见状，骂骂咧咧地瞪了林浩宇一眼：“算你运气好，下次再收拾你！”说完就匆匆溜走了。
林浩宇松了口气，看到苏念桃，有些惊讶：“你也在这儿？”“我来买饭票，谢谢你林大哥。”苏念桃的声音还有点发颤，“他们……他们为什么盯着你？”
“没事，一群小混混，不用管。”林浩宇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碗里的青菜上，“怎么就吃这个？我请你吃份红烧肉吧，刚开学，得好好补补。”
苏念桃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吃这个就很好。”可林浩宇已经径直走向窗口，很快端来一份红烧肉，放在她面前：“快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太节省。”
看着碗里油光发亮的红烧肉，苏念桃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了。她长这么大，很少能吃到肉，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在陌生的省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回到宿舍时，李曼丽和张雅雯正对着一台小巧的收音机听歌曲。看到苏念桃手里的红烧肉，李曼丽眼睛一亮：“哟，苏念桃，你还有钱买红烧肉呢？看来家里也没那么穷嘛。”
苏念桃连忙解释：“这是林大哥请我吃的，他帮我……”“林大哥？”张雅雯抬了抬眼镜，语气带着几分轻蔑，“就是那个计算机系的穷学生？听说他是农村来的，学费都是贷款的，还充大方请人吃肉。”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苏念桃心上。她看着李曼丽和张雅雯不屑的神情，忽然意识到，省城的生活，不仅有高楼和繁华，还有看不见的隔阂与偏见。
她默默坐下，把红烧肉夹了一块给陈春燕，又自己吃了一口，肉香在嘴里散开，可心里却五味杂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鞋，又望了望窗外亮着灯的高楼，暗暗告诉自己：苏念桃，你不能退缩，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在这省城站稳脚跟。
夜深了，宿舍里渐渐安静下来。李曼丽和张雅雯已经睡熟，发出轻微的鼾声。陈春燕也蜷缩在被子里，呼吸均匀。苏念桃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摸了摸怀里的桃木梳子和护身符，感受着它们带来的温暖，脑海里闪过爹娘的身影、奶奶的叮嘱，还有林浩宇的帮助、小混混的威胁，以及李曼丽她们的轻视。
这一夜，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进城”不是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未来的求学路、创业路，注定不会平坦。但她不怕，她从黄土地里来，有的是韧劲和拼劲。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苏念桃，加油。
而她不知道的是，宿舍门外，李曼丽的眼睛悄悄睁开，瞥了眼她放在床头的蓝布包袱，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一场关于宿舍的小风波，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