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大明宫,紫宸殿偏殿。熏香袅袅,丝竹声声,一场为晋王李贞饯行的宫宴,正进行到酒酣耳热之处。
殿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身着华美宫装的侍女如穿花蝴蝶般侍立穿梭,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分列两侧,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热烈的氛围之下,却潜藏着无数道审视、揣测、乃至暗藏机锋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聚焦于今日宴会的主角——新晋的晋王,李贞。
李贞一身亲王常服,坐于御阶下左侧首位,仅次于太子与几位年长的亲王。
他面色平静,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从容应对着各方或真或假的祝贺与寒暄,把玩着手中的琉璃夜光杯,目光偶尔扫过全场,看似随意,却如鹰隼般锐利,将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低声的交头接耳都收入眼底。
他知道,这场宴会绝非简单的饯行。皇帝风疾加重,已多日不朝,长安城内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在重新布局。
他这位刚刚在洛阳立下大功、声望正隆,却又被突然改封并州、明升暗调远离权力中心的王爷,无疑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尤其是那位高踞御阶右侧上首,正与身旁女官低声谈笑、仪态万方的高阳公主——他的姐姐,长孙无忌在宫内最得力的新兴代理人。
高阳公主今日一身丹凤朝阳蹙金绣百鸟朝凤宫装,云髻高耸,珠翠环绕,容光慑人。
她时而与身旁的命妇说笑,时而举杯向李贞示意,笑容明媚亲和,无可挑剔。
但李贞却能从那完美无瑕的笑容背后,感受到一丝冰冷的审视和若有若无的敌意。
他扳倒杜正伦,重创长孙无忌在洛阳的势力,无疑也狠狠得罪了这位与长孙家关系密切的皇姑。
酒过三巡,乐声渐缓。高阳公主忽然轻轻击掌,笑吟吟地开口道:“晋王殿下即将远行并州,镇守北疆,劳苦功高。本宫特意排演了一曲新编的《破阵乐》,以壮行色,望殿下喜欢。”
话音未落,殿侧乐工拨动琴弦,鼓声骤起,慷慨激昂。
一队身着金甲红袍、手持彩缎双剑的舞姬翩然入场,随着铿锵的乐声腾挪跳跃,剑光闪烁,舞姿刚柔并济,确实精彩纷呈。
领舞者尤为出众,身段窈窕,面容娇艳,一双媚眼顾盼生辉,舞动间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吸引了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李贞亦含笑观看,目光似乎被那领舞的女子吸引。
然而,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他眼底深处一片清明,毫无沉醉之色,反而带着一种冷静的剖析。
他注意到,那领舞女子的步伐虽与乐点相合,但重心极稳,显然身负不俗的武功底子;她的目光看似流转全场,实则每一次扫过自己时,都会有一丝极细微的停顿和计算般的衡量。
她手中那双装饰华丽的彩缎剑,舞动时缎带飞扬,巧妙地遮掩了剑柄处一点不易察觉的幽暗反光——那绝非装饰,更像是淬毒的短刃或是机括。
“此女名为云裳,是新入教坊的翘楚,舞姿一绝,更难得的是……还弹得一手好琵琶。”高阳公主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分慵懒的赞赏,目光却落在李贞脸上,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李贞举杯向她致意,笑容不变:“皇姐费心了,此舞此曲,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他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行刺?下毒?或是其他更阴损的手段?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她倒真是胆大包天,或者说,有恃无恐。
乐声越来越急,舞步也越来越快。
那领舞的云裳,旋转腾跃间,渐渐舞至御阶之下,离李贞的席位越来越近。
她的笑容越发娇媚,眼波流转,仿佛全心全意沉浸在舞蹈之中,向着尊贵的晋王殿下展示最美的风姿。
殿内大多数人都被这精彩的表演吸引,啧啧称赞。
唯有少数几个知情人,如坐在李贞稍后位置的武媚娘,眼神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她自然也看出了些许不对劲。
就在乐曲达到最高潮的一刹那,云裳一个急速的旋身,彩缎双剑如同两道彩虹般扫向四周,引得一片低呼。
借着缎带的遮掩和身体的旋转,她的右手极其隐蔽地一翻,一点寒光自彩缎中悄无声息地吐出,直刺李贞持杯的右手手腕!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若非早有防备,绝难察觉!
这一击,看似像是舞姿中的意外失手,即便成功,也可推脱是舞姬紧张失误,最多治个不敬之罪,与高阳公主毫无干系。
然而,李贞早已等候多时!
就在那点寒光即将及体的瞬间,他看似随意地将酒杯交到左手,身体微微后仰,仿佛是为了更好地欣赏舞蹈,右手则看似无意地向下一拂,恰巧用宽大的袖袍卷住了云裳疾刺而来的手腕!
动作如行云流水,自然至极,仿佛只是亲王殿下被舞姿吸引,随手挥袖互动一般。
云裳脸色剧变,只觉手腕如同被铁钳钳住,一股浑厚的内劲透体而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那淬毒的短刺“叮”一声轻响,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她刚想惊呼挣扎,李贞的手指已如闪电般在她腕脉上轻轻一按,一股巧劲送出,云裳顿时身不由己地向前一个踉跄,仿佛舞步失控,软软地向李贞怀中倒去。
李贞顺势起身,左手酒杯稳稳放下,右手看似轻巧地扶住她的肩膀,实则暗劲吞吐,瞬间制住了她周身大穴,让她动弹不得。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舞姬旋转太急,一时失足,险些冲撞亲王,而被晋王殿下及时扶住罢了。
“好!”李贞朗声一笑,声音盖过了瞬间凝滞的乐声,他扶着云裳,目光扫向脸色微变的高阳公主,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和宽容。
“此女舞姿曼妙,技艺超群,只是这最后的收势……略显激动了些许,一时紧张失手,惊扰了皇姐雅兴,小侄代为赔罪了。”
他说话间,脚下微微一动,将那枚掉落的毒刺踢入案几下方的阴影之中,动作干净利落,无人察觉。
殿内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笑着打圆场:
“殿下真是怜香惜玉!”
“云裳大家舞技惊人,殿下更是好身手!”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
高阳公主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冰冷的怒意,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呀,这丫头,定是见晋王殿下风姿卓绝,一时忘形了!真是该打!还不快谢过殿下不罪之恩?”
她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被李贞制住的云裳,脸色苍白,浑身僵硬,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奴……奴婢失仪,谢……谢殿下……”
李贞微微一笑,松开了手,看似随意地在她背上轻轻一拍,解开了部分禁制,却留下了一缕暗劲,足以让她几个时辰内提不起内力。
云裳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两名匆忙上前的侍女搀扶下去,乐声也草草收场。
宴席继续,气氛似乎重新变得热烈。
但经此一事,许多人再看李贞的眼神,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位晋王殿下,绝非等闲之辈!
高阳公主依旧谈笑风生,与左右推杯换盏,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但她偶尔投向李贞的目光,却比之前更加深邃难测。
宴会终了,百官宗亲陆续告退。
李贞携武媚娘走出紫宸殿,夜风一吹,带着几分凉意。
武媚娘低声道:“殿下,方才好险……”
李贞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多言,目光沉静:“跳梁小丑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并州之行,不会太平静了。”
回到晋王府邸,李贞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沉思。
今日之事,无疑是高阳公主的一次严重警告和试探。
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离京之前,必然还有更多手段。
果然,夜深人静之时,书房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似是小石子敲击。
李贞推开窗,只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只留下一枚系着黑穗的飞镖,钉在窗棂上,镖上缠着一卷细小的纸条。
李贞取下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细密的小字:“公主有令,阻晋王离京。‘燕先生’已动。”
“燕先生?”李贞眉头微蹙,指尖捻动纸条,眼中寒芒闪烁。
看来,这位皇姐是真的要撕破脸皮了。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迅速写下一封密信,盖上私印,沉声道:“赵猛!”
“末将在!”赵猛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出现在门口。
“立刻将此信,以最快速度,秘密送往洛阳,交给周明远和柳如云。”李贞将信递出,语气凝重。
“告诉他们,长安有变,按第二计划行事,启动所有‘暗桩’,严密监控漕运、粮道,尤其是……留意一个叫‘燕先生’的人。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是!”赵猛接过信,毫不迟疑,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李贞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长安城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高阳公主……燕先生……并州……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