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长安城各坊的鼓声次第响起,宣告着宵禁的开始。
晋王府邸内,武媚娘所居的“清晖院”却早已屏退闲人,只留两盏昏黄的羊角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窗纸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武媚娘端坐于书案前,并未点灯,只有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
她面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却并非用于书写,而是用指尖蘸了清水,在上面无声地划写着。
水迹很快洇开、干涡,不留任何痕迹。这是她与极少数心腹传递紧急、绝密信息时用的方法之一。
白日里在宫中偶遇的那位名叫高延福的年轻宦官,他那双在屈辱中仍保持清亮、隐含倔强的眼睛,以及他怀中那些与内侍省寻常差事格格不入的《工记注疏》,让她留了心。
回府后,她立刻通过柳如云那条隐秘的渠道,去查了此人的底细。
此刻,一份简短的信息已在她心中清晰起来:高延福,本是关中良家子,家中略有薄产,其父曾为州郡小吏,因卷入一桩不大不小的漕粮亏空案被问罪,家道中落。
高延福为求生路,亦或是为寻机查清父亲冤情,才净身入宫。
因其略通文墨,被分配到内侍省负责文书誊抄的闲散部门,却因性格耿直、不肯同流合污,常受排挤打压。
今日之事,不过是寻常的倾轧。
“身世清白,有冤屈,有学识,有傲骨,却困于底层……”武媚娘指尖的水迹在纸上划过,勾勒出几个不成形的符号,心中已有了计较。
施恩于微末,往往能收获意想不到的忠诚。
眼下或许无用,但一颗棋子,埋得越早,将来或能发挥越关键的作用。
她轻轻击掌三下,声音清脆,在寂静的院落中传出不远。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是柳如云。
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胡服,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腰间悬着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刃。
“王妃。”柳如云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云娘,辛苦。”武媚娘推过去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是些不易追查来源的金瓜子,“高延福的家在泾阳北原乡下,寻个可靠的生面孔,将这些交给他的寡母。
不必言明来历,只说是故人听闻其家中艰难,略尽绵力。留意他家中境况,若有无赖欺压,可暗中稍作帮扶,但要干净,绝不能让人联想到王府或者宫里。”
柳如云接过锦囊,入手一掂,便知分量不轻,足够那寻常农家数年用度。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不多问,只简洁应道:“明白。三日内办妥。”
“还有,”武媚娘继续用水在纸上划着,“府中旧人,尤其是从内侍省或各宫赏赐过来的仆役,名单都理出来了吧?”
“都在这里。”柳如云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皮纸,上面用极细的笔触密密麻麻记录着人名、来历、职司以及柳如云初步观察到的可疑之处。
“共计二十七人。其中,厨房采买的张婆子,与魏王府外管事是远亲,常借采买之机传递消息。
马厩负责草料的赵三,好赌,欠了西市‘快活林’赌坊一大笔钱,最近手头却阔绰起来。浆洗房的李嬷嬷,是王皇后娘家的老人……”
武媚娘静静听着,目光扫过那些名字,如同审视棋盘上的棋子。
晋王离京没几天,这府邸已被各方势力渗透得如同筛子。
她初来乍到,首要之事,便是将这潭浑水理清,筑起一道可靠的屏障。
“张婆子,寻个错处,发还内侍省,就说年纪大了,手脚不麻利,府中用不起。”
武媚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赵三,他欠赌坊的钱,你派人去‘帮’他还上,然后让他滚出长安,永远别再回来。至于李嬷嬷……”
她顿了顿,指尖在名字上轻轻一点,“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人,动不得。把她调到后院负责看守库房,清闲,体面,但离主院远些。”
柳如云一一记下,心中暗赞王妃手段老辣。
打发张婆子是敲山震虎,清理赵三是斩断外部黑手,调离李嬷嬷则是明升暗降,既不得罪皇后,又拔掉了眼前的钉子。
“空缺出来的位置,”武媚娘沉吟道,“从我们带来的人里,或者府中那些背景简单、平日受排挤的下人里挑选补上。
尤其是门房、厨房、车马这些关键地方,必须换上可靠的人。告诉秦嬷嬷,让她多留心,甄别一下府里那些老实本分、又有眼力见的。”
秦嬷嬷是武媚娘的乳母,跟随她多年,最是忠心可靠,且阅历丰富,看人极准。
“是。”柳如云应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王妃,还有一事。
今日我按您的吩咐,去西市‘百草堂’取药材时,无意中听到两个粮商模样的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提到长孙家最近似乎在暗中吃进大量麻袋和苇席,还派人四处打听城西几处旧仓库的归属,像是要大量囤积什么东西。”
武媚娘捻动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
长孙家?长孙无忌是当朝太尉,陛下的亲舅,权势熏天,他家族的一举一动都非同小可。
大量收购仓储之物?眼下并非新粮上市的季节,也不是需要大量囤积军用物资的时候……
李治登基不过两年,根基未稳,长孙无忌此举,意欲何为?
“城西的仓库……”武媚娘若有所思,“我记得那边多是前隋留下的旧仓,临近漕渠码头,但年久失修,地方大却破败。长孙家看上那里做什么?”
“不清楚,”柳如云摇头,“但那两人说得隐晦,似乎连他们也觉得蹊跷,只说长孙家出手阔绰,几乎是照单全收,而且要求尽快清空仓库。”
“知道了。”武媚娘点点头,“此事你留心即可,不必刻意打探,免得打草惊蛇。”
长孙家树大根深,现在还不是她能轻易触碰的。
但这条信息,如同暗夜里的一点微光,或许预示着某种不寻常的动向。
联想到陛下年轻,朝中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顾命大臣权柄过重,这里面的水,恐怕深得很。
柳如云领命,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接下来的两日,清晖院内外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张婆子因“失手”打碎了王妃一套心爱的茶具,被“体面”地送回了内侍省。赵三则在一夜之间还清了赌债,然后带着柳如云“资助”的盘缠,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嬷嬷被调去看守后库,虽然得了清闲,却也远离了权力中心,整日与那些积满灰尘的旧物为伴。
府中下人皆是噤若寒蝉,看向清晖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畏。
这位晋王妃,看着年轻柔弱,手段却如此雷厉风行,不动声色间就清理了府中积年的钉子。
一些原本被边缘化、郁郁不得志的仆役,则隐隐看到了希望,做事更加勤勉小心。
秦嬷嬷果然不负所托,很快甄别出几个背景干净、为人踏实又有些能力的下人。
一个是从小在晋王府长大的家生奴阿福,老实巴交,但对王府极为熟悉,被提拔暂管厨房采买;另一个是原浆洗房的丫鬟小菊,心思细腻,手脚麻利,被调到武媚娘身边做些近身伺候的轻省活。
武媚娘对这些人并未立刻推心置腹,只是给予机会,暗中观察。
恩威并施,方能收服人心。
她偶尔会过问一下阿福采买的账目,指出其中一两处可以更节俭的地方;也会在小菊为她梳头时,随口问几句府中的旧事和人情往来。
点滴之间,既显关切,也含考察。
这日傍晚,柳如云再次悄然归来,带回了高延福家中的消息。
“东西送到了,他母亲起初不敢收,只说无功不受禄。我们的人只说是受高家故人所托,略表心意,放下东西就走了。
属下暗中观察了两日,他家中确实清贫,其母多病,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附近确有泼皮无赖曾想欺压,属下已按王妃吩咐,略施小惩,让他们不敢再靠近。”柳如云汇报得简洁明了。
“嗯。”武媚娘轻轻颔首,这步闲棋算是落下了。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一株初绽的白玉兰,忽然问道:“云娘,你说,一个人在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收到一份不知来自何处的雪中之炭,会如何想?”
柳如云沉默片刻,答道:“会铭记于心,会猜测,会……期待。”
武媚娘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期待就好。有期待,就有希望,有希望,才会在黑暗中抓住可能的光。”
她顿了顿,转而问道,“城西仓库那边,可有什么新动静?”
柳如云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有。今日午后,长孙家的管事带着几个账房模样的人,去查看了那几处仓库,似乎在丈量尺寸,计算仓库容量。
而且,属下发现,不仅是我们注意到此事,似乎……宫中司农寺的人,也有人在附近出现。”
司农寺?武媚娘捻动玉佩的手指蓦然停住。司农寺掌管粮食仓储、京畿屯田等事务。
长孙家私下收购仓库,怎么会引来司农寺的注意?是例行公事,还是……陛下或者朝中有人也对长孙家的举动产生了疑虑?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也更浑了。
长孙无忌作为顾命大臣,权势正盛,他私下的大规模举动,必然牵动各方神经。
李治虽年轻,但恐怕也并非对权臣毫无戒备之心。
各种念头在武媚娘脑中飞速闪过,但信息太少,犹如管中窥豹,难以看清全貌。
她需要更多的线索,也需要更可靠的消息来源。
宫中那个刚刚埋下的钉子高延福,或许将来能派上用场,但现在还为时过早。
“继续留意,但务必小心,宁可不知,不可暴露。”武媚娘沉声吩咐,“尤其注意司农寺与此事的关联。”
“明白。”柳如云应道。
夜色彻底笼罩了长安,清晖院内一片寂静。
武媚娘独自站在窗前,良久,她转身走回书案,重新铺开一张纸,这次,她研墨提笔,写下了一行清秀却暗藏风骨的小楷:
“并州稻禾初绿,长安夜雨微凉。”
这封看似寻常的家书,将通过官方驿站,光明正大地送往并州。
其中真正的含义,只有她和李贞才懂。
她需要将长安这诡谲的局势,尤其是长孙家这不同寻常的动向以及司农寺可能的关注,尽快告知李贞。
她刚刚放下笔,门外传来小菊轻声的通报:“王妃,秦嬷嬷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让她进来。”武媚娘将写好的信笺用火漆封好,放在一旁。
秦嬷嬷快步走进,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困惑,她行了个礼,低声道:“王妃,老奴方才去后库清点旧物,遇到李嬷嬷,她……她悄悄塞给老奴这个。”
秦嬷嬷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普通粗布包裹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递了过来。
武媚娘接过,入手微沉。
她解开粗布,里面露出的,竟是一枚半旧的、却雕刻着繁复雀鸟花纹的铜符,上面隐约可见“将作监”的字样。
武媚娘的瞳孔微微一缩。
将作监?主管宫室、器械制造的衙门?
李嬷嬷给她这个是什么意思?是示好?是投诚?
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铜符上冰凉的纹路,抬头看向秦嬷嬷,语气平静无波:“李嬷嬷还说了什么?”
秦嬷嬷低声道:“她只说……此物或许对王妃有用,是很多年前,一位故人遗落的。”
武媚娘将铜符紧紧握在手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