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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星晚是在暮春的一个午后接到那个电话的。窗外的雨刚停,青石板路上洇着水痕,倒映着双面江南艺术中心飞翘的檐角,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她正趴在案头改旗袍盘扣的设计图,手机在红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北京号码。

顾小姐吗?我是沈砚的助理。电话那头的男声很沉稳,带着金属质感的冷意,沈先生想请您做一件衣服。

顾星晚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沈砚这个名字,在圈子里像块投入湖心的玉,悄无声息却分量十足。他是近年声名鹊起的收藏家,据说手里藏着半座江南的旧梦,却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连财经杂志的封面都只用侧影。

什么样的衣服?她问,笔尖在宣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

一件礼服。助理的声音没什么波澜,沈先生希望您能闭关一年,专门为它构思。报酬方面,您可以开任何条件。

顾星晚笑了。她的双面江南开在平江路深处,一半是旗袍定制,一半是当代艺术展,来的多是熟客或懂行的人。有人为了她袖口的一片苏绣等三个月,也有人嫌她太固执,不肯用流水线的亮片。但闭关一年,还是头一次听说。

抱歉,她指尖敲了敲桌面,我这里接不了这么急的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顾小姐,助理的语气稍微沉了沉,沈先生说,这件衣服,需要您懂的那种。不是博物馆里的灰,是还在呼吸的那种。

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刺中了顾星晚。她想起去年在苏州老宅里看到的那扇雕花木窗,雨水打在上面百年,木纹里渗着潮湿的绿,却依然透着清亮的光。

我能看看参考吗?她问。

三天后,一个黑丝绒盒子被送到了艺术中心。顾星晚拆开层层包装,里面躺着块巴掌大的织物碎片。不是丝绸,也不是锦缎,摸起来像雾一样轻,底色是褪了色的月白,上面绣着几缕银线,细看竟是半只振翅的蝶,翅膀边缘的针脚细得像蛛丝,在光下会透出淡淡的虹彩。

这是沈先生在民国老宅的梁上发现的。随盒子来的便签上写着一行瘦金体,他说,这件礼服,要配得上这半只蝶。

顾星晚把碎片凑到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樟木味,混着时间沉淀下来的、说不清的香气。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祖母的樟木箱里翻出的那件嫁衣,也是这样,像个还没醒透的梦。

告诉沈先生,她拨通了助理的电话,一年,可以。但这一年里,我需要绝对安静。

闭关的地方选在了太湖边的一座旧茶园。沈砚的人早就打理好了,三间平房,带一个临湖的小院,院里那棵老梅树据说有百年了,枝桠歪歪扭扭地探向湖面。顾星晚带来的东西不多:几匹素色的布,一套绣针,祖母留下的那把裁布剪刀,还有她常用的几支毛笔。

头一个月,她什么都没做。每天清晨沿着湖边散步,看雾气从水面漫上来,把远处的山变成淡墨画;午后坐在廊下,把那块织物碎片翻来覆去地看,研究上面的针法。那银线很特别,不是普通的银箔线,烧过后会留下细微的闪光,像星子落在灰烬里。

她托人去打听这种线的来历,得到的回复都说早已失传。民国年间,只有苏杭一带的老绣娘会用一种水缠丝的技法,把银箔裹在蚕丝里,再用露水浸泡七七四十九天,绣出来的东西才会有这种虹彩。但那手艺,据说在抗战时就断了。

顾星晚开始试着复刻。她买来了最细的蚕丝和银箔,在院子里架起陶罐,接雨水浸泡。头几次都失败了,银箔要么化在水里,要么缠不紧丝线,绣出来的东西硬邦邦的,像块碎镜子。

七月的太湖多雷阵雨,有天夜里,她被雷声惊醒,想起陶罐还放在屋檐下,急忙披衣出去收。雨太大,她脚下一滑,摔在泥地里,手肘磕在石阶上,渗出血来。但她第一反应是护住怀里的陶罐,里面的丝线刚泡到第三十天,已经有了点朦胧的光泽。

那天晚上,她坐在灯下,看着伤口在白纱布上洇出的红,突然有了个念头。她找出那块蝶纹碎片,用放大镜仔细看,发现银线的缝隙里,竟嵌着极细的朱砂粉末。

她开始往浸泡的水里加东西。不是朱砂,是她托人从黄山采来的朱砂梅汁,又加了点松烟墨。丝线在罐子里慢慢变了颜色,银箔被染成淡淡的琥珀色,在光下转动,真的有了虹彩,像雨过天晴时的湖面。

秋天的时候,顾星晚开始构思礼服的样式。沈砚没说要给谁穿,也没说用途,只说要配得上这半只蝶。她想起那块碎片的形状,像被风撕走了一半,剩下的半只蝶,翅膀刚好停在月白的底色上,有种残缺的张力。

她决定做一件鱼尾裙。上身用紧身的旗袍领,盘扣只做一半,从领口斜斜下来,到腰间突然断开,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裙摆要散开,一层叠一层,用不同深浅的月白面料,最外层用半透明的乔其纱,上面就绣那只不完整的蝶,翅膀要一直延伸到裙摆边缘,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布料。

最难的是刺绣。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从天亮绣到深夜。银线太细,常常刚穿好针就断了,手指被扎得全是小血点,她就用院里的紫苏叶汁涂一涂,继续绣。有次绣到凌晨,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蝶翅上,那淡淡的虹彩突然活了过来,像真的要振翅飞走,她盯着看了许久,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冬天来得很快,茶园里落了第一场雪。顾星晚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火盆边,看着窗外的梅树。枝桠上积着雪,像开满了白色的花。她突然想到,蝶的另一半,或许不需要补全。就像这梅树,少了几片花瓣,反而更见风骨。

她开始调整设计,把蝶的翅膀故意绣得参差,有些地方的银线故意留得松散,像被风雪吹过的痕迹。又在月白的底色上,用淡青的丝线绣了几缕风纹,从蝶尾延伸出去,仿佛那半只蝶正在被风带走。

除夕那天,助理派人送来一篮年货,还有沈砚的一张便条:听说你总熬夜,让厨房给你炖了些燕窝。顾星晚看着窗外的雪,突然想家了。她打开手机,翻到去年和母亲在艺术中心门口的合影,照片里母亲穿着她做的墨绿色旗袍,鬓角别着朵珠花。

开春的时候,礼服的雏形渐渐出来了。顾星晚开始处理细节。她在领口内侧绣了行极小的字,是她祖母常说的一句话:旧的东西,都是带着魂的。又在裙摆的暗处,用银线绣了半粒梅子,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见。

最后一个月,她几乎住在了工作室里。每天对着镜子比划,调整肩线的弧度,修改裙摆的长度。有次试穿时,她站在湖边,风一吹,裙摆像朵突然绽放的云,那半只蝶仿佛真的要从布上飞出来,融入湖面上的天光里。

闭关期满那天,沈砚亲自来了。他穿着件深色长衫,戴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像藏着片湖。顾星晚把礼服从防尘罩里取出来,挂在院子里的梅树枝上。晨光穿过薄纱,银线的虹彩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半只蝶像是在光影里轻轻颤动。

沈砚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蝶翅的边缘,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谢谢。他说,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温和些,我母亲年轻时,最喜欢在旗袍上绣蝶。

顾星晚愣了愣。

她走得早,沈砚看着那半只蝶,语气很轻,我总觉得,她还在哪个地方等着。这件衣服,是给她留的。

那天下午,沈砚的车离开时,后备箱里放着那件礼服,用特制的盒子装着,像装着一个被小心呵护的梦。顾星晚站在茶园门口,看着车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她回到艺术中心时,平江路的紫藤开得正盛,一串串紫花垂下来,像挂了满架的香雪。熟客们围过来问她这一年去了哪里,她笑着没说,只是把那块蝶纹碎片装裱起来,挂在了旗袍区和艺术区交界的墙上。

有天傍晚,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进来,盯着碎片看了很久,突然问顾星晚:姑娘,你见过银线绣的蝶吗?翅膀会发光的那种。

顾星晚想起太湖边的晨光,想起那件礼服在风里舒展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见过。它飞得很轻,像带着整个江南的春天。

老太太眼里突然泛起了泪光,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棵老梅树下,旗袍的袖口上,隐约能看到半只振翅的蝶。

顾星晚接过照片的手指微微发颤,照片里的女子眉眼弯弯,鬓边别着一朵珠梅,竟和她记忆里祖母年轻时的模样有几分重合。尤其是那旗袍袖口的蝶,翅膀的弧度、银线的光泽,都和沈砚送来的碎片如出一辙。

“这是……”她声音有些发紧,指尖抚过照片边缘的折痕。

老太太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这是我家阿姐,民国二十六年走的,那年她刚满二十。”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墙上的碎片上,“她最会绣这种银蝶,说要等我考上女中,就给我绣件新旗袍当贺礼。”

顾星晚突然想起沈砚说的“母亲”,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转身从抽屉里取出那个装碎片的丝绒盒子,递到老太太面前:“您看这个。”

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手指哆哆嗦嗦抚过碎片,突然捂住嘴哭了出来。“是阿姐的针脚,”她哽咽着说,“她绣蝶翅的时候,总爱在最后一针上绕个小圈,说是给蝴蝶留个念想……”

那天傍晚,老太太讲了很多往事。她的阿姐曾是苏州城里有名的绣娘,嫁给一位收藏家后,却在战乱中失散了。那间民国老宅,原是她们的祖屋。顾星晚这才明白,沈砚要的不是一件礼服,是想把半世纪的等待,缝进一针一线里。

送走老太太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艺术中心的门楣上,“双面江南”四个字被染成了暖金色。顾星晚站在台阶上,看着老太太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想知道,沈砚看到那件礼服时,会不会想起母亲年轻的模样。

入夏时,沈砚的助理又来了一次,送来一张支票和一幅画。画是沈砚亲手画的太湖晨雾,雾里藏着半只银蝶,翅膀上的虹彩竟和礼服上的如出一辙。“沈先生说,”助理递过画时低声道,“那件衣服,他放在母亲的樟木箱里了,和当年的嫁衣摆在一起。”

顾星晚把画挂在工作室的墙上,每天裁布绣花时都能看见。有次给客人试穿新做的旗袍,客人指着画笑问:“这蝶怎么只有一半?”她笑着答:“有些东西,留着缝补的余地,才更让人惦记。”

秋深时,艺术中心办了场旗袍展,顾星晚特意把那块蝶纹碎片摆在了展厅中央。来看展的人里,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指着碎片问:“姐姐,这蝴蝶另一半去哪了?”她蹲下身,指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可能跟着风走了,也可能落在某个想念它的人心里。”

冬至前夜下了场冻雨,顾星晚翻出祖母的旧棉袄,发现内衬里竟藏着一小束干花,是半开的朱砂梅,和她泡丝线用的那种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闭关时在茶园的每个清晨,露水打湿裤脚,梅香混着水汽漫过来,原来那些日子里,早有旧时光在悄悄回应她的针脚。

年后第一场春雨,沈砚竟亲自来了。他没提礼服,只是站在展厅里看那碎片,看了许久才说:“我母亲的箱子里,还有半块没绣完的帕子,上面也是银蝶。”他转头看向顾星晚,眼里带着点笑意,“原来两只半的蝶,合起来才是一整个江南。”

顾星晚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青石板路上又积起了水洼,倒映着飞翘的檐角,像幅永远画不完的水墨画。她突然明白,所谓闭关一年,哪里是为了一件衣服,不过是借一针一线,把散落在时光里的念想,慢慢缝成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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