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口的雾刚散,渡口就传来了橹声。不是寻常渔船的欸乃,是钝木撞着朽铁的闷响,像有人在水底摇着艘烂船。阿秀的桃木牌烫得更凶了,红线顺着掌心往上爬,缠上她的手腕,线端指向渡口那片浑浊的河面——那里的水色比往日深了三倍,泛着油亮的黑,像泼了层凝固的血。
“是‘鬼船’。”守渡口的老艄公蜷在窝棚里,手里的酒葫芦空了半截,“三十年前这河上沉过艘运粮船,船老板带着十二箱银子跑私盐,撞上礁石翻了,连人带船没了影。当年捞尸的人说,夜里总看见河面上漂着盏绿灯,灯影里有群人影在搬箱子……”
毛小方的剑突然指向河面。黑雾里浮出个模糊的船影,桅杆断了半截,帆布烂成破布条,在风里飘得像招魂幡。更骇人的是船舷上的东西——挂满了水草缠绕的骸骨,有的头骨上还套着生锈的钱袋,袋口露出半截银锭,锭子上的绿锈里嵌着根指骨,指节处还弯着,像死前正死死攥着什么。
“是运粮船的尸骨。”阿秀的红线窜出,缠住最近的一具骸骨。线端刚触到钱袋,就传来刺骨的寒意——钱袋里的不是银锭,是用铅块铸的假银子,表面涂着层银漆,漆皮剥落处露出灰黑的铅芯,上面刻着“盐”字,和当年盐商走私用的记号一模一样。
船影突然加速,撞向渡口的石阶。水花四溅的瞬间,无数只青灰色的手从水里伸出来,抓着石阶往上爬。是水尸!它们的衣服还沾着河泥,腰间的钱袋鼓鼓囊囊,有的嘴里还叼着半截船板,板上的刻痕显示,这船根本不是撞礁沉的,是被人凿穿了船底。
“是盐商干的。”达初从窝棚角落翻出本泛黄的账册,是老艄公爹留下的,“这里记着,沉船那天,盐商的船队在下游泊了三个时辰,说是‘避雾’,实则是等着捞银子。”账册最后一页画着艘船,船底标着个红叉,旁边写着“十二箱,沉于黑沙洲”。
水尸已经爬上岸,腐烂的脚掌踩在地上,留下串串黑水印,印子里渗出细小的银珠——是铅块外层的银漆被磨掉了。它们直扑老艄公的窝棚,钱袋里的铅块碰撞着,发出“叮当”的脆响,像在数着什么。
“它们在找真银子。”阿秀的红线缠上最前面那具水尸的钱袋,猛地拽开——里面滚出的不是铅块,是块沾着血的木牌,刻着“赵”字,是当年运粮船的账房先生,据说他是唯一会水却没上岸的人,怀里揣着船老板的账本。
水尸突然嘶吼,腐烂的喉咙里喷出黑水,溅在地上燃起幽蓝的火苗。毛小方的剑燃起金光,剑气劈向水尸,却被它们身上的水草缠住。那些水草不是寻常河草,是带着倒刺的“血藤”,缠住剑刃就往回拽,藤叶上的吸盘吸着剑身上的金光,竟慢慢变成了暗红色。
“它们被怨气养出了煞气!”小海的斧头劈向血藤,斧刃嵌入藤身的瞬间,他看见藤叶上浮现出人脸——是运粮船的伙计们,他们正被人逼着往船底凿洞,领头的人穿着盐商府的绸缎衫,手里举着把短刀,刀上的血迹滴在船板上,晕开个“杀”字。
船影突然剧烈晃动,桅杆上的破布幡掉了下来,露出里面卷着的东西——十二根铁链,链环上缠着麻袋,麻袋口渗出的不是银粉,是细碎的骨渣。阿秀的红线缠上铁链,线端的血珠滴在链环上,铁链发出“当啷”的脆响,麻袋突然裂开,滚出十二颗头颅,每个头颅的眼眶里都嵌着块船板碎片,拼在一起正好是“盐商杀人夺财”六个字。
“破!”阿秀低喝一声,红线突然暴涨,将十二颗头颅串成条光链,链身沾着她的血,发出刺目的红光。光链掠过河面的瞬间,黑雾里浮出艘新的船影——是艘小渔船,船上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少年,正举着盏油灯,灯影里映着他手里的账本,正是赵账房那本。
“是赵账房的儿子!”老艄公突然喊道,“他爹当年托我照顾这孩子,说要是自己没回来,就让他把账本交给巡抚……可这孩子十年前就跟着船跑了,说是去寻爹的尸骨……”
少年的船影对着阿秀深深一揖,账本突然化作道白光,飞进她的怀里。水尸在白光里纷纷消散,河面上的黑雾渐渐散去,露出水底那艘沉舟的残骸,甲板上的木箱已经裂开,里面果然是空的,只有箱底刻着的“盐商记”三个字,还清晰可辨。
毛小方的剑突然指向下游。那里的雾里驶出艘官船,船头站着的正是巡抚,身后跟着的官差抬着十二口木箱,箱里的银子闪着白光——是从盐商府里抄出的赃银,每锭银子上都刻着“官”字,是当年被贪墨的库银。
“该还给他们了。”阿秀将账本递给巡抚,红线缠着那十二颗头颅的光链突然沉入河底。河面泛起涟漪,沉舟的残骸旁冒出十二朵白色的水莲,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水面,映出运粮船伙计们的笑脸,他们正扛着粮袋往岸上走,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得像从未沉过船。
老艄公突然站起来,解开了系在码头的缆绳。他的渔船虽然旧了,橹声却格外清亮,划过水面时,带起的涟漪里浮出片银亮的光,像有人在水底撒了把碎星。“我爹说,沉在水里的东西,终有浮上来的那天。”他摇着橹往河心去,“今天我替他捞最后一趟,把这些银子……还给该得的人。”
阿秀的桃木牌终于凉了下来,红线温顺地缠回她的手腕。她望着官船逆流而上,十二口木箱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十二块融化的金子。毛小方的剑上还沾着水汽,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清亮,剑穗的铜钱碰撞着,像在数着那些迟到了三十年的公道。
小海扛着斧头往学堂走,他要去告诉孩子们,今天学的字是“信”,“就像赵账房的账本,藏在水底三十年,还是能说真话。”达初蹲在渡口的石阶上,用布擦着那枚刻着“赵”字的木牌,牌上的血迹在阳光下渐渐淡去,露出底下温润的木纹,像被河水洗了千遍。
暮色降临时,河面上的水莲开得更盛了。阿秀站在渡口,看着老艄公的渔船载着月光归来,舱里的银锭被他码得整整齐齐,锭子上的“官”字被磨得浅了些,倒像是刻上了层柔和的光。
“孩子们说,要把银子分给出过力的人家。”老艄公把银锭递给阿秀,掌心的老茧蹭过锭子,“当年运粮船的伙计里,有三个是甘田镇的,他们的婆娘守了三十年寡,总说‘我男人不是贼’……”
阿秀接过银锭,指尖的温度让锭子上的绿锈簌簌往下掉。她知道,这河底的阴森从未散去,那些最恐怖的水尸,最炫酷的对峙,不过是想让这些沉在淤泥里的冤屈,终于能像水莲一样舒展——就像此刻船头的月光,哪怕照过腐骨,也能在水面上,映出比银子更亮的光。
夜风掠过河面,带着水莲的清香,混着远处学堂传来的读书声。阿秀抬头望去,只见河面上的船影渐渐淡了,只有那十二朵水莲还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十二盏永不熄灭的灯,照着每一个等待天亮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