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选择号”平稳地驶出那条已经坍塌的、属于伪神张伟的“忏悔堂”通道,一头扎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世界。
舰桥内的所有人,都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景象,壮丽,却又令人从心底感到一种渺小与不安。
他们仿佛闯入了一座神话中才存在的巨型图书馆,或者说,一个由无穷无尽的书架构成的迷宫宇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书架,如同一座座沉默的摩天高楼,向上刺入一片由缓缓流淌的数据星云构成的“天空”,向下则探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无数错综复杂的廊桥、螺旋阶梯和反重力升降台,将这些书架巨塔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头晕目眩的、违反物理学常识的埃舍尔式画卷。
空气中,不再是前几层那种压抑的血腥味或消毒水味,而是一种混合着古老羊皮纸的陈旧气息与电流过载时的臭氧味道。无数发光的字符、代码片段和数据流,如同夏夜的萤火虫,在书架之间悠闲地飘浮、汇聚、又悄然散开。
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散发着或强或弱的微光,从微不可查的萤火,到堪比探照灯的炽烈光芒,无声地昭示着它们所承载的“故事”的份量。
“这里……是什么地方?”王虎看着眼前这片文学与科技交织的奇景,独眼中满是困惑。他宁愿面对一整个军团的怪物,也不想待在这个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文盲的地方。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道柔和的光芒,在舰桥内的每个人面前凭空凝聚。光芒散去后,一本本厚重、古朴,封面材质各不相同的书籍,静静地悬浮在他们面前。
林默面前的书,封面由一种仿佛万年玄冰的材质构成,触手冰冷,上面用简洁的银色字体,刻着他的名字——【林默】。
顾知夏的书,封面是漆黑的金属,带着锐利的边角,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利剑——【顾知夏】。
魏承的书,封面则是一块不断闪烁着二进制代码的电路板——【魏承】。
……
每个人,都得到了一本专属的,代表着他们自身的“故事之书”。
不等众人反应,他们手中的书,同时绽放出光芒。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开。一幕幕熟悉的,甚至已经被遗忘的画面,伴随着文字描述,自动浮现在书页之上。
从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到蹒跚学步时摔倒的疼痛;从第一次撒谎被父母发现时的心慌,到青春期懵懂的暗恋;从末世降临时的恐惧,到每一次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与抉择……
所有关键的人生节点,所有塑造了他们性格的经历,所有被深埋心底的秘密,此刻,都巨细无遗地,被转化成文字和插图,被记录在这本书里。
它就像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个人档案,一份赤裸裸的灵魂履历。
“警告,船长。”凯洛斯的声音及时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但它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我们的个人信息,正在被本层规则强制‘开源’。任何人,只要拥有阅读权限,都可以‘阅读’我们。”
话音刚落,危机便悄然而至。
高阳身后,一名跟随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净化军团精英老兵,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痛苦,迅速转变为一种极致的茫然与困惑。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支保养得一丝不苟的爆能步枪,眼神就像一个原始人第一次看到打火机,充满了陌生。
他手中那本属于他的“故事之书”,其中一页,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凭空,被狠狠地撕了下来!
那被撕下的一页,标题是——【在血与火中,我成为了最可靠的战士】。
“哐当!”
那名战士的手一松,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早已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武器,就这么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他不仅忘记了如何使用武器,甚至忘记了何为战斗,何为警惕。他那身经百战的肌肉记忆,他那面对危险时如同本能的反应,都在那一页故事被撕去的同时,被彻底从他的生命中……删除了。
他变成了一个除了身上的肌肉还算结实外,与普通人无异的“平民”。
“小心!”高阳的反应最快,他瞬间明白了敌人攻击的模式。这不是物理攻击,也不是精神冲击,这是一种从“概念”与“存在”根基上进行的,无声的“刺杀”!
但他的提醒,还是晚了一步。
另一名负责操控战舰传感器的技术兵,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他指着自己身边并肩作战了数年的挚友,脸上满是恐惧与戒备。在他那本“故事之书”里,关于【我与挚友的相遇与羁绊】那一章,悄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紧接着,更多的攻击如同无声的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一名拥有火焰抗性的改造士兵,在接触到一杯热水时,被烫得惨叫连连。
一名性格刚毅的军官,在看到刚才那一幕幕诡异的景象后,竟然双腿一软,吓得瘫倒在地,变成了一个懦夫。
……
这些攻击无声无息,无影无形,根本防不胜防。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窃语者”,就像一个拥有最高权限的顶级黑客,正悠闲地坐在他的控制台前,肆意地,修改着他们的“人生代码”,欣赏着这出由他亲手导演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荒诞剧。
“混蛋!”高阳怒吼一声,【绝对秩序】的法则之力轰然发动。一道由严谨的规则符文构成的半透明壁垒,以他为中心猛然扩散开来,将核心团队成员全部笼罩在内。“所有人,背靠背!将你们的书保护在中心!不允许任何人,用任何方式触碰你们的书!”
这道“信息壁垒”,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窥探,让“窃语者”的修改之手无法再轻易伸进来。但高阳很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他们不可能永远躲在这个壳子里。只要他们还身处第四层,就无时无刻不暴露在对方的“服务器”监控之下。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被这种前所未见的攻击方式搞得焦头烂额之际。
一阵狂热、兴奋、甚至带着一丝癫狂的笑声,突兀地在紧张的舰桥内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所有人愕然地看向笑声的来源——魏承。
这位疯狂的科学家,此刻非但没有丝毫恐惧,他那张由全息投影构成的脸上,反而闪烁着棋逢对手的极致兴奋。他看着自己手中那本不断闪烁着代码的“故事之书”,就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他把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对外开放的‘数据库’!而我们的‘故事’,就是构成我们存在的‘源代码’!精妙!真是太精妙了!”魏承激动地搓着手,语速快得像一挺机关枪,“他以为,他是这个巨大局域网里唯一的‘管理员’吗?”
话音未落,魏承已经有了动作。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将自己的书死死抱在怀里,反而主动将它放在了主控台上,然后用一根数据线,将它与“自然选择号”的舰载电脑,粗暴地连接在了一起!
他那枯瘦的双手,在光影键盘上,瞬间化作了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
“他能改,我就能写!”魏承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对着通讯器大吼,“他删我们的代码,我们就给他整个服务器植入‘病毒’!来啊!互相伤害啊!”
他根本没有试图去防御,而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疯狂,也是最彻底的——对攻!
他利用自己那渊博到足以让任何计算机都为之过载的知识储备,将一个个复杂的数学公式、无解的逻辑悖论、足以让AI都陷入死循环的哲学问题、甚至是毫无意义的、由无数乱码构成的“精神污染”文本,飞速地编写成一个个看不见的“信息炸弹”。
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被他转化成了一段“规则无法定义自身”的逻辑死锁。
薛定谔的猫被他编写成了一个让“读取”行为本身就会导致目标状态崩溃的量子纠缠程序。
他甚至将网上流传的、那些长达数万字,充满了无意义呓语和精神攻击的“克苏鲁”风格的垃圾小说,一股脑地,通过第四层这个巨大的“规则网络”,进行了无差别的、全频段的疯狂广播!
一瞬间,正在暗处欣赏自己杰作的“窃语者”,他的攻击,明显地一滞。
他那无处不在的“阅读”与“修改”权限,突然被海量的、根本无法被正常解析的垃圾信息和逻辑陷阱所淹没。
他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够反向利用这个“信息开源”的规则,对他这个“管理员”,发起“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ddoS)!
他如果想继续“阅读”和“修改”林默团队的故事,就必须先花费大量的算力,去“接收”和“处理”魏承丢过来的这片信息垃圾的汪洋大海。
这就像一个正在聚精会神搞雕刻的艺术家,突然被人劈头盖脸地泼了一身的泔水。虽然没什么实质性伤害,但恶心至极,并且极大地拖慢了他的攻击效率。
趁着这个空档,魏承的双手在键盘上敲下了最后一个指令。
他翻开自己的“故事之书”,在那由电路板构成的封底上,用一根焊枪,飞快地烙下了一行全新的代码。
`Firewall_protocol_v1.0: “the Story of wei cheng is Read-only”`
他利用规则的漏洞,以一种近乎于“打补丁”的方式,强行给自己这本书,打上了一个“只读”的属性。
“搞定!”魏承得意地拍了拍手,看着自己的杰作,发出了杠铃般的狂笑,“想改我的故事?下辈子吧!哈哈哈哈……”
然而,他的笑声还未落下。
一个冰冷的,仿佛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合成音一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脑后响起。那声音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高阳的“秩序壁垒”,直接作用于他的听觉神经。
“不错的防火墙。可惜……”
“管理员权限,总是在用户权限之上。”
一只完全由扭曲的紫色数据流构成的手,无视了他刚刚打上的“只读补丁”,穿过了一切物理与法则的防御,轻轻地,按在了他那本由电路板构成的“故事之书”上。
魏承承的笑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