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灯,惨白得有些刺眼,把不锈钢操作台照得泛着冷硬的光。来来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厨师服,站在巨大的双开门冰箱前,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海的潜水员。
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她伸出手,握住冰冷的把手,用力一拉。
冷藏室的灯光自动亮起,照亮里面塞得满满登登的食材。一盒盒清洗好的各色蔬菜,用保鲜膜封好的盒装豆腐,浸泡在清水里的豆芽,密封盒里酱红色的自制泡菜,还有一小盆发好的面团……它们整齐、安静,带着一种等待被使用的、无辜的期待。
来来看着它们,目光没有焦点。她就这样站了很久,久到冰箱因为长时间开门发出了“嘀嘀”的抗议声。
她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回神。然后,她开始动手。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动作甚至算得上粗暴。她抱起那盆白白胖胖的面团,走到旁边巨大的不锈钢垃圾桶前,手腕一翻。
“噗——”一声闷响。那团充满了生命力、即将被做成手擀面或饺子的面肥,直接落入了空荡桶底,摊成不成形状的一坨。
她转身回到冰箱前,将那些盒装的蔬菜、豆腐,一盒接一盒,看也不看,全部扫进了垃圾桶。塑料袋窸窣,包装盒碰撞,发出凌乱的响声,很快就在桶底堆积起来。
“来姐?”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来来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是店里的帮厨小张,一个刚满二十岁的憨厚小伙子。
小张看着来来近乎疯狂的举动,又看看那迅速被填满的垃圾桶,眼睛瞪得老大,声音都变了调:“来姐!您……您这是干嘛呀?这菜都好好的!早市才送来的!这……这多糟践东西啊!”
来来依旧没回头,手下没停,又拎起一大袋黄豆芽,就要往里倒。
“别!别倒!”小张急了,冲过来想拦,又不敢真的碰她,急得在原地跺脚,“这豆芽还能用!晚上水煮鱼还能用!来姐,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来来终于停下手,慢慢转过身。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像是熬了几个通宵之后的那种虚脱。她看着小张,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店不开了。”
“什……什么?”小张像是没听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开了?为啥啊?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李哥还说今天晚市要推新菜……”
“没有晚市了。”来来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以后都没有了。这些东西,”她指了指冰箱和周围堆放的食材,“留着也没用,处理掉。”
“处理掉也不能这么糟蹋啊!”小张心疼地看着那些新鲜的蔬菜,“这……这送人也行啊!送给隔壁店!或者……或者咱们自己分了拿回家吃也行啊!”
“分给谁?谁还要?”来来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听我的,扔了。干净。”
她不再理会小张,继续她的“清理”。打开冷冻室,里面是更昂贵的库存:整条的进口冰鲜海鱼,真空包装的精品牛羊肉卷,一袋袋的手打虾滑、牛肉丸,还有她自己熬制分装好的高汤冻。
她像是跟这些东西有仇,或者说,像是急于摆脱某种沉重的负担,用尽力气将它们拽出来,一股脑地塞进垃圾桶。冻得硬邦邦的食材砸在之前的蔬菜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小张站在原地,看着来来越发快的动作,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抿得发白的嘴唇,不敢再劝,只是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
这时,前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来!你搞什么名堂!”合伙人李薇的高跟鞋敲击着后厨的地砖,发出尖锐的声响。她显然是接到了小张偷偷发的信息赶来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却掩不住那副兴师问罪的惊怒,“我听说你要把食材都扔了?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你脑子进水了?”
来来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慢直起腰,看向李薇。她的眼神空空的,没什么情绪:“店都没了,还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店怎么就没了吗!”李薇的声音拔高,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不就是遇到点困难吗?至于吗?房租我们可以再跟房东谈!供应商那边我可以去拖!客源我们慢慢再拉!你这一股脑全扔了算怎么回事?破罐子破摔吗?”
“困难?”来来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李薇,到了现在,你还觉得只是‘一点困难’?”
她环视着这个她投入了无数心血的厨房,目光扫过那些锃亮却即将蒙尘的灶具,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房东给了最后通牒,后天再不交齐拖欠的租金和违约金,就直接换锁。刘师傅昨天跟你吵完架就撂挑子不干了,带着他的徒弟走了。最大的那个供应商,今天早上派人来堵着门,说再不结清货款就法庭见。还有……”
她的目光猛地钉在李薇脸上:“你瞒着我,用店里的流水和名义去套的那笔周转贷,窟窿到底有多大?你告诉我,这只是‘一点困难’?”
李薇的脸瞬间白了,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眼神躲闪:“我……我那不也是为了店里好吗?当时那个机会……谁想到后来……”
“为了店里好?”来来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李薇,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一起合伙开店,我自问对得起你,对得起这家店。可你呢?你把店当什么了?把你自己的提款机吗?”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李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来来!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就没一点责任吗?要不是你固执己见,非要坚持用什么好材料,把成本抬得那么高!要不是你死脑筋,不肯搞点营销噱头,生意会这么差吗?现在倒好,全怪到我头上了!”
“对,我清高,我了不起。”来来点点头,不再看她,转身走向调料区那整整一面墙的货架,“所以我活该。所以我今天,就得把这些‘清高’的玩意儿,都处理干净。”
货架上,是琳琅满目的各式调料。从最基础的油盐酱醋,到她自己跑遍各地寻来的特色酱料、自家熬制的复合调味油、密封罐里精心保管的各式香料……这是厨房的风骨,是味道的灵魂。
她拿起一瓶还剩大半的顶级头道生抽,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着润泽的光。她记得为了找到最合心意的酱油,她跑了多少家作坊,尝了多少样品。
没有犹豫,瓶盖拧开,手腕倾斜。
“哗啦——”深色的酱油泼入垃圾桶,浓郁的酱香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之前食材腐烂前的气息,形成一种怪异刺鼻的味道。
“你疯了!真的疯了!”李薇尖叫着冲过来想抢。
来来轻易地格开她,又拿起一小罐自己熬的葱油,那是拌面的灵魂。罐子倾覆,金黄喷香的油脂混入污浊的垃圾堆。
接着是醋、是料酒、是蚝油、是豆瓣酱、是芝麻酱、是辣椒油……她像是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将她曾经视若珍宝、一点点构建起来的风味世界,亲手摧毁,倾倒入巨大的、象征着终结的垃圾桶。
液体飞溅,玻璃瓶罐摔在桶壁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各种浓郁复杂的味道在空气中疯狂交织、搏斗,令人窒息。
小张早已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李薇徒劳地试图阻止了几次,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来来近乎自虐般的行为,脸色灰败,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来来这是在用最决绝的方式,给这一切画上句号。
当最后一瓶香料被倒空,整个后厨已经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那个巨大的不锈钢垃圾桶,几乎被填满了大半。
来来站在桶边,身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油渍和酱汁,头发凌乱,呼吸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而有些急促。她看着桶里那一片狼藉,那些曾经新鲜水灵、如今却混作一团、逐渐走向腐败的食材,那些曾经赋予食物灵魂、如今却混杂在一起变得刺鼻难闻的调料……
她看着,忽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小张慌忙想去扶她,被她抬手阻止了。
她扶着垃圾桶边缘,慢慢直起身,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虚汗。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垃圾桶边缘的一样东西吸引了一—那是一小截从污浊中探出来的、翠绿的香菜叶,大概是刚才被不小心带进去的。在那一片混乱不堪、色泽暗沉的废弃物中,那一点突兀的、倔强的绿,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垃圾桶,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对小张说:“去,把前后门都打开,通风。”
然后,她看向面如死灰的李薇,语气平静得吓人:“李薇,我们谈谈。谈谈怎么‘干净’地结束。”
她说完,率先走出了这片味道令人窒息的后厨,走向同样空荡冷清的前厅。
李薇呆立了几秒,最终还是咬着牙,跟了出去。
小张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看那桶价值不菲却已沦为垃圾的“过去”,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去开窗开门。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散着屋里那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气味,却吹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
前厅,来来和李薇相对坐在一张空桌前。谈判或者说,分割这具名为“饭店”的尸体的过程,比想象中更沉默,也更艰难。争吵已经毫无意义,只剩下冰冷的数字和现实的责任划分。
期间,有熟客推门探头进来:“老板娘,今晚营业吗?馋你家那口红烧肉了。”
来来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不好意思啊王哥,今天店里有点事,歇业一天。”
“哦哦,好吧,真不巧。”客人遗憾地走了。
还有送外卖的小哥跑进来:“老板,美团上还有几个订单呢,要处理一下吗?”
“关了吧。”来来摆摆手,“都关了。”
每一个这样的插曲,都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心口上,不致命,却绵密地疼。
当最后一份文件签完字,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水马龙,属于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热闹是别人的。
李薇拿起自己的包,站起身,没有看来来,只硬邦邦地扔下一句:“剩下的……你自己处理吧。”便踩着高跟鞋,匆匆推门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霓虹灯光里。
店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来来,和小张。
小张默默地打扫着前厅的卫生,动作很轻。
来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一天的激烈情绪和体力透支过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
过了很久,她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小张,你饿不饿?”
小张愣了一下,挠挠头:“还……还行。”
“我饿了。”来来站起身,走向后厨,“忙了一天,总不能饿着肚子。”
小张惊讶地看着她的背影。
后厨里,那股怪味已经被风吹散了大半,但那个巨大的、塞满的垃圾桶依旧杵在那里,触目惊心。
来来却像是没看见它。她打开角落里一个很少动用的小储藏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袋装的面饼,几包最普通的调味粉包,还有两个鸡蛋——这是她有时半夜加班给自己煮宵夜备着的,侥幸逃过了刚才的“清洗”。
她熟练地打开小燃气灶,坐上小奶锅,烧水。
水开的咕嘟声,在这过分安静空旷的后厨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下面饼,打鸡蛋,撒调料粉。
很快,一股简单却温暖的、属于方便面的味道飘散开来,勉强盖过了角落里垃圾桶散发出的残余气息。
面煮好了,她盛了两碗,一碗给自己,一碗递给愣在门口的小张。
“凑合吃一口吧。”她说,然后端着自己的那碗,走到后厨门口平时员工休息的小凳子上,坐下,埋头吃了起来。
她吃得很慢,一口,接着一口。
小张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看着来来沉默的、被热气模糊的侧脸,鼻子突然一酸。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太急,噎得直抻脖子。
来来把自己手边的水杯递给他。
两人就这样,在弥漫着复杂气味、一片狼藉的后厨门口,沉默地吃完了一碗除了热量毫无技术含量的方便面。
吃完面,小张抢着去洗了碗。
来来看着这个憨厚的、最后留下来的小伙子,轻声说:“小张,店没了,明天你不用来了。这个月的工资,我明天会转给你。另外……”
她顿了顿,“谢谢你。”
小张眼圈红了,摇摇头:“来姐,别这么说……我……我没帮上什么忙……”
“帮了大忙了。”来来拍拍他的肩膀,努力想笑一下,却没成功,“走吧,不早了。回家吧。”
送走一步三回头的小张,来来关上了店门,锁好。
巨大的空间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没有开大灯,只有角落里一盏值班用的小灯散发着昏暗的光晕。她慢慢地走着,走过空荡的、摆着整齐桌椅的前厅,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面,感受到一层轻微的浮尘。
她走进后厨,那个巨大的垃圾桶依然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黑色的纪念碑。
她最终停在了那面调料墙前。原本拥挤热闹的货架,此刻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搬不走的、或者无意遗漏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显得格外凄凉。还有那些擦拭不掉的、深深浸入货架木纹里的各种颜色的油渍和味道,固执地证明着这里曾经拥有过的丰饶。
空气里,那碗方便面的味道早已散去,角落里垃圾桶的腐朽气息和残留的、混杂的调料味又重新占据了上风,但并不浓烈,只是一种背景式的存在,幽幽的,淡淡的,萦绕不去。
来来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安静地呼吸着这最后的、属于“她的店”的味道。
有豆瓣酱发酵后的醇厚微辣, 有八角花椒香叶被热油激发过的浓郁香气, 有醋酸挥发性强的刺激, 有糖焦化后的微苦微甜, 有肉类长时间熬煮后析出的油脂芬芳, 还有……那桶垃圾里隐隐传来的、一切归于腐朽前的、令人鼻子发酸的味道。
各种气味分子,好的,坏的,曾经的荣耀,如今的落魄,全部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涌入她的鼻腔,沉入她的肺叶,刻进她的记忆。
她闭上眼。
许久,黑暗中,响起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叹息。
再睁开眼时,她的目光落在空荡货架的一角。那里,不知何时,竟然遗漏了一小罐东西。
她走过去,拿起来。
是一小罐她自己炒制的熟芝麻,用来做凉菜或撒面提香的。罐子很小,里面的芝麻只剩下一个底。
她拧开盖子,用手指蘸了一点,送到鼻尖。
一股纯粹而温暖的、属于坚果的焦香,瞬间穿透了周围所有复杂的气味,清晰地抵达。
她看着那一点点珍贵的金色,沉默了几秒。然后,她将罐盖重新拧紧,小心翼翼地将这最后遗漏的一小罐芝麻,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她奋斗了、挣扎了、最终又亲手结束了的地方。
转身,关掉了那盏唯一亮着的小灯。
整个空间,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
只有那些看不见的味道,还在无声地流淌,纠缠,诉说着一段关于滋味、梦想与现实的,最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