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原来......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那......那可怎么办?”
随即,她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什么,那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贼兮兮地凑了过来:
“那......小姐......奴婢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奴婢......奴婢听说书的讲过......”佩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还带着几分莫名的兴奋,“说书先生说,这世上的男人啊,都有些......异样的癖好。”
“他们对自己家里的妻妾,久了就腻了,反倒是......反倒是对外头的,尤其是......那些身份特殊的,比如……‘嫂嫂’啊,‘弟妹’啊......才更感兴趣!”
“小姐您想啊,”佩玉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您这不正好要嫁过去,勉强也能当他‘嫂嫂’了吗?那柳清沅再得宠,也不过是‘妹妹’。您这‘嫂嫂’的身份,岂不是......更刺激?”
“届时,小姐您只要......稍作引诱,不就能......”
“佩玉!”
她的话还没说完,郑思凝那张俏脸,已是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她狠狠地在佩玉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就能把你这小蹄子的嘴给缝上!”
“哎哟!”佩玉吃痛,委屈地捂住了脑袋。
“你这小蹄子,平日里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郑思凝又气又好笑,她哪里想到,自家这丫鬟的脑子里,竟装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废料!
“什么引诱!什么嫂嫂!你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看我不把你撵出去,嫁给马房那个最丑的马夫!”
“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佩玉吓得一缩脖子,委屈巴巴地垂下了脑袋,再也不敢吱声了。
郑思凝瞪了她半晌,才缓缓吁了口气。
她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
她不能指望秋诚“清心寡欲”,更不能让柳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他拉拢过去。
她必须......亲自出马。
“罢了。”郑思凝重新在书案后坐下,神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果决。
“你方才说,秋诚这几日,都带那几个姑娘,去了哪些地方?白马寺,石窟......还有呢?”
佩玉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啊?小姐......您为何要问这些?他都去过了,定然不会再去了呀。”
郑思凝简直要被这丫头气笑了。
她投去一个“看傻子”般的眼神:“知道他去过哪里,不就能推测出他往后......可能会去哪儿了吗?”
“他去白马寺,是求神拜佛,还是看碑文?他去龙门,是看山水,还是看石刻?他逛西市,是买东西,还是......在查什么?”
“若不弄清他的喜好,我如何能......‘恰巧’地,与他会面?”
佩玉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道:“奴婢......奴婢这就再去打听!”
“不必了。”郑思凝摆了摆手,“他既然去了白马寺和龙门,那洛都八景,他定然不会错过。”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几竿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翠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金谷园’,他怕是看不上那等奢靡之地。”
“‘邙山晚眺’,时辰不对。”
“‘天津晓月’,又太过招摇......”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远处的天际。
“......‘洛阳纸贵’,陈思......他既以诗文自傲,那定然会去祭拜这位先贤。”
“佩玉,”她淡淡地吩咐道,“去备车。”
“明日一早,我们去......城西,陈思故居。”
郑思凝计议已定,心中那片因柳承嗣而起的阴霾,倒也散了几分。
她本非那等怨天尤人、坐以待毙的闺阁弱质,既窥得一线生机,便不肯轻易放过。她素来是个极有决断的,与其枯坐愁城,倒不如放手一搏。
次日一早,天色尚是鱼肚白,东方才露出一抹清冷的微光,她便已然起身。
她那贴身的丫鬟佩玉,虽是满腹狐疑,不知自家小姐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可见她心意已决,也不敢再多劝。
只得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悄悄开了后宅的角门,主仆二人如狸猫般,避开了府内早起的耳目,只在外面套上了一辆早就备好的青帷小车。
待车行至僻静的巷陌,主仆二人便在车内窸窸窣窣地换了行头。
郑思凝本就身量高挑,不似寻常女子的丰腴,又常年习字作画,平添了几分清瘦的风骨。
她褪去罗裙,换上一袭月白色湖绸直裰,外罩一件鸦青色刻丝暗纹褙子,腰间松松系了条深色绦带,坠了块成色平平的青玉。
那头如云的秀发,也用一方宝蓝色四方平定巾严严实实地包了,只露出一张光洁饱满的额头。
如此一打扮,再将眉毛用螺子黛描粗了几分,竟是活脱脱一位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俏书生。
倒是佩玉,穿了身半旧不新、瞧着像是哪家小厮的短褐,头上也草草包了块灰布,只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总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反倒不像个敦厚的书童。
“小姐......不,公子。”佩玉替她理了理那本就不乱的衣襟,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咱们这般......若是被老爷知道了,怕不是要打断奴婢的腿。”
“多嘴。”郑思凝淡淡斥了一句。她对着车内那面小小的菱花铜镜,左右照了照,见并无太大破绽,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出的却不是往日的闺怨,而是一种久违的、近乎雀跃的光彩。
她为的,固然是那个深不可测的秋诚;但更多的,又何尝不是为了这片刻的自由?
她自小便被拘在这四方宅院里,读圣贤书,学《女则》,眼前所见,所闻所感,无非是那高高的院墙与刻板的规矩。
如今这一身男装,仿佛是一道符咒,暂时解开了她身上的枷锁,连那清晨寒凉的空气,吸入肺腑,都带着一丝别样的甜意。
自然,她心中亦有几分忐忑。
此行能否遇上那人,尚在两可之间。
她不过是凭着那人前几日的行踪,与自己对他性情的揣摩,下的一步险棋罢了。
可她素来的性子,便是如此,与其枯等,不如一搏。
这城西的陈思故居,本非什么热门景致。说是一处“故居”,实则不过是后人仰慕其文采,在他当年常住的巷陌里,寻了一处旧宅,略略修葺了一番,供后世文人墨客凭吊罢了。
此处不比白马寺香火鼎盛,亦不比龙门石窟气势恢宏,来者十有八九,是些自命风雅的穷酸文人,或是慕名而来的外地学子。故而这一大清早,更是门可罗雀,冷清得能听见竹叶落在青苔上的声音。
郑思凝命车夫在巷口停了,主仆二人便一前一后,踱步而入。
这故居倒也清雅,一方小小的庭院,几竿翠竹,一口古井。
正堂之上,悬着陈思的画像,瞧着倒有几分“振衣千仞岗”的疏狂。
两旁摆着些仿制的旧时器物,如墨迹斑斑的端砚、笔洗之类。最惹眼的,便是一面墙上,挂着整幅的《三都赋》碑拓,字迹古朴,气势磅礴。
郑思凝原是存了“守株待兔”的心思,可见了这碑拓,她那文人的痴劲儿倒先上来了。
她竟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立在这碑拓之前,仰头细观,心中不自觉地,便沉浸在那“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激昂文字之中,一时竟有些痴了。
她正看得入神,忽闻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似文人那般从容,反倒有些驳杂。
紧接着,便是一个清脆如黄莺,却又带着十二分不耐烦的少女声音:
“......哎呀!我说不去不去,非要来!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黑乎乎的几块破石头,上头的字儿我一个也不认得!还不如西市的糖人儿有趣!师姐,你说是不是?”
郑思凝的心,猛地一跳!
她听得分明,那抱怨声后,还跟着一个略带磁性的男子声音,温和中透着几分无奈:“既是来了,便安心看看。陈思先生文采风流,千古一人,你多沾染些文气,总没坏处。”
是那个声音!
郑思凝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忙拉着佩玉,侧过身,隐在了正堂迎门的廊柱之后,悄悄朝门口望去。
只见门槛处,逆着清晨的微光,走进三个人来。
为首的,果然是那个她曾在柳府宴会上、隔着珠帘匆匆一瞥的秋诚。
他今日亦是作寻常游学打扮,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襕衫,长发只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束起,负手而行。
那张脸,当真是如画一般,剑眉星目,玉面朱唇,偏生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底,又藏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与疏离。
他不似柳承嗣那般满身铜臭的浮夸,亦不似寻常书生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清贵气度。
他身侧跟着的,是两名女子。
一个瞧着二十出头,身段妖娆,容貌极是美艳,一双狐狸眼顾盼生辉,风情万种。
郑思凝认得她,这么风骚的也少见,定是那日在柳府宴会上,跟在柳清沅身边的那个美貌侍女,杜......杜什么来着?
不对!
郑思凝猛地定睛细看——不是她!
那日在柳府女眷席上的,是那个叫杜月绮的。
那个女子的容貌,虽也美艳,但更多的是一种精明干练。
而眼前这个,却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媚态,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瞧着更像是江湖儿女,而非大宅门里调教出来的丫鬟。
另一个,则是方才说话的那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一身利落的鹅黄衣裙,生得娇俏可人。
只是此刻正撅着小嘴,满脸都写着“无聊”二字,正拿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撒气。
郑思凝的心,怦怦直跳。
她猜对了!他果真来了!
而且,那个在柳府女眷席上、唯一见过她真容的杜月绮,今日竟不在!
天助我也!
她心中一阵狂喜,但旋即便强自按捺住。
她知道,此等人物,绝非寻常手段能接近的。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正待寻个时机,上前“偶遇”一番,不想,她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鬟佩玉,却先动了。
佩玉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她只觉得那秋诚生得比画上的潘安宋玉还要好看三分,一时竟看呆了。
又见自家小姐那紧张得指节发白的模样,她身为“书童”,自觉该有所表现,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粗着嗓子喝道:
“欸!你们几个,懂不懂规矩?我家公子在此静观墨宝,岂容尔等在此大声喧哗,扰了清净!”
这一声,当真是突兀已极,把在场四个人都吓了一跳。
那黄衫少女陈簌影本就一肚子不耐烦,闻言立时柳眉倒竖,双手叉腰,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野猫:
“嘿!我当是谁,原来是个没毛的小厮!你家公子金贵,怕吵?那怎不到自家书房里去看,跑这儿来装什么斯文?这故居是你家开的?”
“你!”佩玉被她这一通抢白,气得小脸通红,“你这野丫头,好生无礼!”
“簌影!”秋诚轻斥了一声。
那美艳女子薛绾姈也笑着拉了陈簌影一把,柔声道:“小妹,莫要无礼。”
她转而对着佩玉,款款一福,那声音酥媚入骨:“这位小哥莫怪,我这妹子年幼,被家中宠坏了,不知礼数,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佩玉被她这风情万种的模样一瞧,再听这般吴侬软语,反倒闹了个大红脸,先前那点气焰顿时熄了,呐呐地不知该说什么。
眼见着气氛僵住,郑思凝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从廊柱后从容步出,先是对着佩玉,不轻不重地道了句:“佩玉,退下。不可对客人无礼。”
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虽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带着几分难掩的女子的清冽。
秋诚的目光,瞬间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只见这位“公子”,身形虽清瘦,气度却是不凡。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沉静,透着一股子寻常男子没有的聪慧与傲气。
“在下管教无方,家仆冲撞了各位,还望见谅。”郑思凝朝着秋诚,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那姿态,倒是学了个十足。
陈簌影躲在薛绾姈身后,悄悄打量着这个“俏书生”,小声嘀咕:“长得倒白净......就是瞧着忒弱了些,怕是风一吹就倒了。还不如方才那个小厮瞧着精神。”
秋诚的目光,在郑思凝那过分白皙细腻的脖颈、那平坦得过分的小巧喉结,以及那明显是女子才有的、小巧玲珑的耳垂上,不动声色地一扫而过。
他心中早已了然。
——女扮男装。
这等戏码,他在话本子里,见得还少吗?
只是,眼前这位,扮得倒是蛮用心的。
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当是遇着了同道中人,亦是拱手还礼:“无妨。倒是在下这小妹,性子跳脱,扰了公子雅兴才是。在下秋华,携两位舍妹游学至此,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郑思凝心中一喜,暗道他果然上钩,却也是不用真名的。
这“秋华”二字,倒也雅致。
“幸会。”她亦是装得滴水不漏,“在下‘郑聪’,洛都本地人氏。这位是在下的书童,佩玉。方才听秋兄谈吐,似亦是同道中人,莫非……也是为陈思先生的文采而来?”
她用了个“聪”字,取其“聪慧”之意;又大胆地用了佩玉的真名,此乃虚实之道,反倒不易让人起疑。
秋诚闻言,心中更是暗笑。
——郑聪?
他何等心机,只一瞬间,便将此人与那知府衙门联系了起来。
——洛都姓郑的,有这般气度与文采,又能在这大清早,乔装打扮,跑到这冷僻故居来的......除了那位心高气傲、不甘嫁与柳承嗣的知府千金郑思凝,还能有谁?
他昨日才在柳府逼得柳传雄那般不堪,今日这郑小姐便“偶遇”在此,若说这里面没有盘算,怕是鬼都不信。
好一个“郑聪”,当真是“聪明”得很。
他面上却只作恍然,笑道:“原来是郑兄。‘洛阳纸贵’,千古佳话。秋某自幼便拜读先生大作,今日至此,方是了却一桩心愿。”
他这话说得恳切,郑思凝闻言,好感大增。
她原还备了些诗词典故,预备考校他一番。可如今一见,只觉此人风姿谈吐,远胜常人,那点试探的心思,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秋兄既是同道,”郑思凝心念电转,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然成型,“那定然是真雅士,而非那些附庸风雅之辈可比。”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男装的衬托下,竟有几分潇洒不羁的意味:“实不相瞒,在下于此地流连多日,倒是知晓一处秘辛。”
“哦?”秋诚果然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寻常游客至此,只观这正堂的《三都赋》碑拓,便以为窥得先生文章全貌,殊不知,这不过是后人所立的仿品,匠气有余,风骨全无。”
郑思凝的声音压低了几分,透着一股子“独家知晓”的优越感。
此言一出,莫说是秋诚,便是那原本百无聊赖的陈簌影,也“咦”了一声,来了几分兴趣。
“仿品?”陈簌影抢着问道,“那真迹呢?”
郑思凝要的便是这个效果。她见这黄衫少女虽有些骄纵,倒也不失天真,便笑道:“真迹......自然不在正堂。此物藏得极深,若非本地宿儒,轻易不得一见。”
她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秋诚:“秋兄若当真有心,‘郑某’倒可做个引路人,带你一观。”
“那太好了!”陈簌影拍手叫好。
郑思凝却故作为难地看了看她与薛绾姈:“只是那地界偏僻,藏于一处废弃的跨院,尘土颇多,恐要委屈两位......妹妹了。”
秋诚心中暗笑,这便开始要支开旁人了。
他面上却露出了几分“惊喜”与“感激”:“竟有此事?那便......有劳郑兄了!”
他转过头,对着薛绾姈与陈簌影温和道:“绾姈,簌影,你们二人,便在此处稍候片刻。这院中翠竹生得不错,你们赏玩一番,我与郑兄去去就回。”
薛绾姈何等玲珑心思,一见这“郑公子”虽是男装,但眉眼间那股清傲之气,分明是个女子,再瞧她对自家公子那刻意亲近的模样,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她连忙拉住还想开口的陈簌影,盈盈笑道:“公子只管去。小妹顽劣,我正可在此处,好好教教她规矩,省得再冲撞了贵客。”
陈簌影被二师姐在手心掐了一下,纵有不满,也只得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郑思凝见状,心中大定。她对秋诚做了个“请”的手势:“秋兄,请随我来。”
佩玉得意洋洋地瞪了陈簌影一眼,昂首挺胸地跟在自家“公子”身后,活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
郑思凝领着秋诚,并不往后院去,反倒是穿过了正堂一侧的小小月洞门,进了一个更为偏僻、近乎荒废的跨院。
这院子瞧着已许久无人打理,青石板上生满了青苔,角落里堆着些残破的石碑构件,一派萧索景象。
“郑兄,”秋诚故作不解,“此处荒僻,莫非......”
“秋兄有所不知。”郑思凝立在一口枯井旁,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晨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狡黠的光彩。
“世人皆知《三都赋》,却不知陈思先生晚年落魄,最得意的,反倒是几首咏怀小诗。”
她指着那枯井旁一块半陷在泥土里、字迹几乎不可辨认的残碑,“诺,那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