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将地上碎了的瓷碗打扫干净。
屋内十分安静,蓝婳君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蓝盛飞又回头看了看榻上、半边脸颊红肿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他懊悔自己方才的冲动,更痛心于女儿此刻的沉默与疏离。
她娘去得早,他与女儿又聚少离多。
他长年镇守北境,浴血沙场,用一身伤痕换来了“镇北王”的赫赫威名,却错过了女儿几乎整个成长岁月。
他不懂如何与她细腻沟通,不懂女儿家那些婉转曲折的心思。
直到她今日不管不顾地向萧御锦发出质问,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个女儿。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麻木。
“打在儿身,痛在爹心。” 这句老话,他今日才算尝尽了滋味。
他怕极了,怕这一掌下去,女儿心里对他有了隔阂。
可他又能如何?
方才那般情景,即便他内心深处同样盘旋着对萧御锦的怀疑——怀疑这中毒之事是否真是这位宁王殿下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他也绝不能任由婳儿不管不顾地将那质问宣之于口!
萧御锦的手段阴险毒辣,蓝盛飞全都看在眼里。
他连教导他十年的周太傅都能亲手推上断头台。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但萧御锦能活到今天,正是因为他够狠。
若他不是这般心狠手辣,坟头早该长满荒草了。
当年的二皇子萧御澜品性温良,因太顾念兄弟之情,却得到了一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那是在东宫的一次饮宴后,他因急症暴毙,举朝震惊。
但唯有萧御霆与萧御锦等寥寥数人知晓真相——那壶酒,本是冲着萧御霆去的。萧御澜在席间察觉有异,情急之下,抢先一步替兄长饮下。
他倒在萧御霆怀中,唇边溢着黑血,却仍攥着兄长的衣袖,气若游丝地为下毒之人求情:“皇兄……求您……饶她性命……她只是……一时糊涂……”
萧御霆抱着弟弟尚存余温的尸身,在深宫里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他亲手处决了那个因爱生恨、下毒谋害的侧妃,也亲手将那个最后一丝心软,随着御澜一同埋入了皇陵。
但就是萧御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最后都败给了萧御锦。
可见萧御锦是一个多么阴暗可怕的人。
萧御锦六岁丧母,十五岁出宫立府,成了先帝手里磨砺太子的一把好刀,但他竟然能从那么残酷的环境里杀出一条血路,拥有了今日的地位。
这背后不知做过多少肮脏的事情。
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那些为了扫清障碍的隐私手段,一桩桩,一件件,都堆积成他如今权倾朝野的基石。
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早已黑的没有了人性,怎么可能还存着纯粹的善意?
所以,当女儿今日对他出言不逊的时候,他怕极了。
他怕的是,女儿那句不管不顾的质问,会让萧御锦对她起了杀心。
萧御锦能对血脉至亲、授业恩师下手,更何况一个触怒过他的臣子之女?
可萧御锦却只是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甚至亲自俯身捡起了那罐蜜糖重新放回到了女儿的榻上。
婳君的质问以是僭越,按律该当受罚。
可他非但没有计较,还亲自为婳儿涂抹药膏。
萧御锦表现得越是不计较,越是大度,蓝盛飞就越是感到毛骨悚然。
他是一个那么疑心深重的人,独独对婳儿网开一面?
他何尝看不明白,萧御锦这般执着于婳儿,无非是男人那点心思,见了这般颜色的姑娘,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能不起意?
但他也不是那些见了美人就走不动道的纨绔子弟。
他一个是从尸山血海,阴谋诡计里杀出来的人。
这样的人一旦起了心思,就绝不是纳个美妾那么简单。
他要的是彻底占有,要的是绝对掌控。婳儿越是不从,就越是激起他的征服欲。
萧御锦看女儿的眼神,那不是对心爱之人的倾慕,而是一种势在必得的狠戾,和一丝被拒绝后愈发炽热的疯狂。
他对婳儿并不像宽容,更像是一种狩猎前的耐心。
萧御锦不在乎她的冒犯,就像猎人不介意猎物临死前的挣扎。
他甚至可能正在享受这个过程——
享受着她的恐惧、她的挣扎、她不得不接受他“恩赐”时的那份屈辱与不甘。
但他对萧御锦对女儿存着这般心思,纵有滔天怒火,却也只能死死压在心底。
因为女儿那唯一的救命解药,还在他的手上。
同时这也成为蓝家欠下他的一份恩情
可他宁愿此事从头至尾皆是萧御锦的算计。
那这救命之恩,便是一笔烂账。
他蓝盛飞大可撕破脸皮,还可能与他周旋几分。
可若萧御锦真是婳儿的救命恩人……
这堂堂正正的恩情,便成了枷锁。
但他已经计划好了二月二那日,送婳儿离开京城了。
他也与顾晏秋商量好了。
他知道,这么做,已是将顾晏秋这个无辜的孩子也拖入了万劫不复的险境。
他利用了一个男子对爱情的赤诚。
可他的父亲顾相,顾衡,在朝中以清流自持,若知晓自己儿子卷入这等抄家灭族的祸事里,只因他蓝盛飞想为女儿寻一条生路……
他蓝盛飞,会成为所有人眼中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拖累旁人,毁人清誉的卑劣小人。
这份利用,太过沉重。
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他只能赌,赌顾晏秋对婳君的情意足够坚定。
赌事成之后,木已成舟,顾相看在儿子性命和家族声誉的份上,最终会选择沉默,甚至被迫与他们绑在同一艘船上。
这是最自私的算计,也是最无奈的抉择。
“顾衡……对不住了。”他在心中默念,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
但他为了婳儿,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
萧御锦对婳儿行为,已经超出了底线!
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对婳儿举止轻薄。
言语轻佻。
甚至是,亲吻……
这还不够!
他还夜闯闺阁。
这等放肆行径,与登徒子何异?
哪里还有半分亲王的体统!
若继续把女儿留在京城,还执意抗旨、不肯将女儿嫁给他,等他耗尽耐心,必定还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来。
蓝盛飞不敢细想。
但他绝不能让女儿落入萧御锦手中。
二月二宫变,是婳儿逃离京城的唯一机会。
把她托付给顾晏秋,已是他此刻能为婳儿找到的唯一归宿。
顾晏秋对婳儿的好,不是轰轰烈烈的宣誓,而是藏在三年时光里,无数个细水长流的瞬间里。
三年,足以看清一个人。
而更重要的是,婳儿看向顾晏秋的眼神里,藏着少女最真挚的欢喜。
他选顾晏秋,不仅因为此人可靠,更因为,他是女儿自己选的心上人。
今日,在婳儿昏迷之时,顾晏秋在萧御锦之前,还来过。
但被他拒之门外了。
他何尝不知两个孩子的情意,若是平日里,他定不会阻拦。
但今日不行。
“顾公子。”
“小女需要静养,不便见客。你请回吧。”
顾晏秋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与焦灼,他恳求道:“将军,求您让晚辈见她一面吧,只要确认她安好……”
“她很好。”蓝盛飞却冷冷的打断了他:“太医正在诊治,你在此处,于事无补,反添纷扰。”
他刻意冷落顾晏秋。
最后,顾晏秋只能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离开了。
他知道,这会让顾晏秋有些寒心。
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镇北王府。
他必须做给所有人看——
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没有看中顾晏秋,甚至有意与之划清界限,这个年轻人才会是安全的。
这样,二月二的计划,才有走下去的可能。
在二月二到来之前,他必须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