狯岳背对着善逸的身体,在那句微弱得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问话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房间里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紧绷的寂静,连窗外细微的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善逸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死死攥紧胸口的衣料,指甲隔着布料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和后悔。
他为什么就问出来了?对着狯岳?这个最不可能给他任何安慰或指引,只会用冰冷和嘲讽将他刺得遍体鳞伤的人?他等待着,等待着预料之中的、足以将他最后一点勇气都碾碎嗤笑。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嘲弄并没有立刻到来。
黑暗中,只有狯岳似乎比刚才更加压抑的呼吸声,以及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良久,就在善逸几乎要窒息在这片沉默里时,狯岳的声音终于响起了。依旧低沉沙哑,带着惯有的、仿佛能刮擦人耳膜的冷硬质感,却奇异地没有包含善逸预想中的讥讽。
“……这种问题,来问我?”狯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他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被褥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你的脑子终于被雷劈坏了吗,废物?”
话语依旧刺人,但那尖锐的程度,却比平时弱了不止一分。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武装,而非真正的攻击。
善逸蜷缩在被褥里,身体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发抖,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又是一阵沉默。狯岳似乎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如同幻觉,几乎被黑暗吸收。
“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狯岳再次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不会指望任何人替他做决定,也不会强迫任何人跟他一起去送死。”
他的话语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将他那套冷酷的生存法则,用一种不那么像直接捅刀子的方式说出来。
“你留下来,”狯岳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也做不了什么。凭你现在这副魂不守舍、连刀都握不稳的样子,除了多一具尸体,还能有什么用?”
这话像冰锥一样刺入善逸的心脏,让他猛地瑟缩了一下。果然……还是这样。
“跟着去……”狯岳继续说着,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分析利弊,“死了,是你自己蠢,实力不济还硬要往上凑。活了……”他嗤笑一声,这一次,嘲讽的意味清晰了一些,“说不定能让你那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少一点?或者……让你觉得自己没那么‘废物’了?”
他说完了。房间里重新回归死寂。他没有给出任何建议,只是冰冷地、近乎残忍地,将两个选择背后血淋淋的可能结果,摊开在了善逸面前。没有鼓励,没有劝阻,只有基于实力和后果的、毫不留情的剖析。
这符合狯岳一贯的风格。理智,冷酷,自我中心,从不同情弱者。
善逸蜷缩着,狯岳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自卑血淋淋地剥开。是啊,他留下来,能保护谁?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跟上去,又能做什么?拖后腿吗?像那个人一样 ,保护不了大哥……
可是……可是……
黑暗中,善逸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想起了炭治郎那双永远燃烧着坚定火焰的赫红色眼睛,想起了他即使面对绝境也绝不放弃的背影,想起了他对自己和伊之助毫不保留的信任和呼唤。
他想起了爷爷的期望,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雷雨夜中颤抖着举起刀,发誓要变强的决心。
他也想起了……身后这个说话永远像淬了毒一样的师兄。想起他昏迷三年间自己近乎自毁的疯狂,想起他醒来后冰冷的嘲讽和排斥,想起温泉里他递出勾玉时那双看不出情绪的金色瞳孔,想起他此刻背对着自己、说出这番冰冷话语的、或许……或许也藏着一丝别样意味的背影?
如果……如果他真的死了。狯岳师兄……会怎么想?会有一丝……在意吗?还是会觉得终于少了一个碍眼的废物?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剧烈的挣扎在善逸内心疯狂上演。恐惧、责任、自卑、微弱的不甘、还有那份纠缠不清的、对身后之人的复杂情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混乱,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极其细微的呜咽声。
就在善逸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碾碎时,狯岳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终结话题的意味:
“吵死了。要死要活,随你的便。”
他说完,猛地扯过被子,将自己整个头都蒙了进去,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包括善逸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抽气声。动作幅度之大,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粗暴和拒绝。
“随你的便……”
这四个字,像最后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了善逸几乎要崩溃的天平上。
随他的便吗?
真的可以……随他的便吗?
善逸颤抖着,缓缓松开了几乎要被自己咬烂的下唇。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空洞地望着眼前浓稠的黑暗。狯岳的话语依旧冰冷刺骨,毫无温情可言,甚至充满了对他能力的鄙夷。
但奇怪的是,那预想中的、足以将他彻底击垮的嘲讽和否定,并没有完全到来。狯岳只是……陈述了可能性。残酷的,血淋淋的,却也是……现实的。
他没有替自己做出选择。
他只是把选择权,冰冷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扔回给了自己。
巨大的恐慌依旧存在,前路的恐惧丝毫没有减少。但在这片冰冷的、几乎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善逸混乱的心绪,却因为这句“随你的便”,奇异地、极其缓慢地,沉淀下了一丝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自主感。
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至少,这个问题,真正地、完全地,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呼吸依旧沉重,却不再那么散乱。他依旧睁着眼望着黑暗,但金色的瞳孔里,那疯狂旋转的恐慌和迷茫深处,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属于他自身意志的微光,开始艰难地挣扎着亮起。
他缓缓地,也翻过了身,重新背对着狯岳。两人之间依旧隔着那段冰冷的距离。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
直到天际泛起微弱的蟹壳青,晨光艰难地透过纸拉门的缝隙,驱散屋内的黑暗。善逸猛地从铺位上坐了起来,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彻夜未眠后的、异常清醒却又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光芒。
他看了一眼旁边铺位。狯岳似乎睡着了,依旧背对着他,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
善逸悄无声息地起身,快速而安静地穿戴好队服,将日轮刀佩在腰间。他的动作不再犹豫,甚至带着异常的坚定。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纸拉门上,停顿了片刻。他没有回头,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对着空气,也像是对着身后那个或许醒着、或许睡着的人,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出去了。”
声音很轻,却不再颤抖。
说完,他轻轻拉开纸门,晨间的冷空气涌入的同时,他迈步走了出去,并将纸门轻轻合上。
房间内,重新陷入寂静。
榻榻米上,那个蒙着被子、仿佛熟睡的身影,在纸门合上的瞬间,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被子被拉下,露出一双在晨曦微光中清明无比、毫无睡意的青色瞳孔。
狯岳静静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口,听着外面那逐渐远去的、异常坚定的脚步声,良久,才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
他的目光下落,停留在自己胸口那枚从衣襟缝隙中露出的、染着晨光的深蓝色勾玉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玉石冰冷的表面。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