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事件的余波,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很快便消失在日常工作的巨大惯性中。网友的赞誉是隔着屏幕的暖风,吹到身上时已失了真切的温度,只能算是灰暗日子里一点意外的、微弱的星火。考核的压力,人际的微妙,以及那永不停歇的人流,才是构成林晓梦生活最坚实的底色。她依旧穿着那身藏蓝制服,站在冰冷的机器旁,运用着日渐纯熟的观察与沟通技巧,在规则与人情的夹缝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平衡点。
这天下午,临近交班时分,站内客流趋于平缓。持续的站立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林晓梦的腰背泛起熟悉的酸胀感。她趁着间隙,揉了揉后腰,准备去休息室喝口水,稍微喘口气。员工通道是她每天往返数次的路径,熟悉得如同身体延伸出的一部分,两侧光洁的墙壁,头顶均匀洒下的冷白光,以及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清洁剂和尘埃的味道,都已激不起她任何额外的感知。
她低着头,脑子里还在复盘刚才处理的一起小纠纷——一位乘客的保温杯因容量标识模糊,反复检测耽误了时间,引发后方排队者的不满。她在想,下次遇到类似情况,是否能在引导用语上再做些优化,提前告知可能的延误,争取更多理解。
就在她思绪飘忽,脚步习惯性地迈向通道入口时,对面传来一阵略显不同的动静。不是同事们匆忙杂沓的脚步声,也不是保洁车辆滚轮的噪音,而是几道沉稳、节奏分明的步履声,夹杂着低声的、听不清内容却透着正式感的交谈。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迎面走来的是几位站方管理人员,穿着笔挺的衬衫或西装,脸上带着开会后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思考的神情。林晓梦立刻侧身让到一边,微微垂下目光,这是她作为基层员工习以为常的礼节。
然而,就在那几位管理人员的身影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走在稍后位置的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
心脏,毫无预兆地骤然紧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失控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轰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是他。
陈默。
他走在几位站方人员稍后半步的位置,既保持着距离,又不显得疏离。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只是颜色换成了更显沉稳的深灰色,与他周身那种清冽沉静的气质无比契合。他微微侧头,似乎在聆听身旁一位年长管理人员的说话,侧脸线条在通道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清晰利落,下颌绷紧的弧度透着一丝专注。
距离她泼洒咖啡那次,似乎并没有过去太久,但再次看到他,那种混合着巨大尴尬与莫名吸引力的冲击感,却分毫未减,反而因为这次是在相对“正常”的环境下相遇,而显得更加清晰、更具实感。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样子,是刚和站方高层开完会?他到底是什么人?设计师?顾问?还是……
纷乱的疑问像沸腾的气泡,瞬间涌上林晓梦的脑海,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地贴着墙壁,希望自己能够隐形,或者化作墙壁的一部分。
也许是她的注视太过专注,也许是她瞬间僵直的身体引起了注意。就在陈默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从交谈对象身上移开,短暂地、轻描淡写地扫过了站在墙边的她。
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被无限拉长。
林晓梦清楚地看到,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如同她记忆中那般,沉静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惯常的、审视般的冷静。
然而,就在那目光即将移开的瞬间,林晓梦清晰地看到,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她颔首示意了一下。
动作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高位者对低位者一种礼貌性的、无需回应的姿态。但林晓梦的心脏,却因为这一个微小的动作,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以更快的速度疯狂跃动起来,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他记得她。
他肯定记得她!那个把咖啡泼在他昂贵西装上的、冒失慌张的安检员。
他没有无视,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或疏远,而是用了这样一种……近乎宽容的、带着某种修养印记的方式,表达了“认出”。
这简单的颔首,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它化解了林晓梦心中积存的部分尴尬,却带来了更强烈的、关于身份悬殊的认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那双沉静眼眸短暂“看见”的悸动。
他和那几位管理人员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很快便消失在通道的另一端,只留下一阵轻微的、带着清冽松木尾调的空气流动,证明他们曾从这里经过。
林晓梦却依旧僵在原地,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过了好几秒,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呼吸的能力。她大口地喘了口气,抬手按在自己依旧狂跳不止的胸口,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剧烈的搏动。
通道里恢复了空寂,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刚才那一幕,短暂得像一个幻觉。可脸颊上未褪的热度,和心脏不规则的律动,都在提醒她,那是真实发生的。
他主动对她颔首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是简单的涟漪,而是一场隐秘的风暴。她开始不受控制地猜测他的身份。能和站方管理人员并肩而行,参加显然不是普通层级的会议,他绝不仅仅是普通的乘客。是地铁系统的合作方?某个领域的专家?还是……
好奇,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缠绕着她的思绪。
同时,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也在心底蔓延。他那看似礼貌的颔首,背后代表的,是一种她无法企及的阶层和世界。他是那个世界里的人,从容,优越,带着天然的距离感。而她,只是这庞大交通系统里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穿着统一的制服,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似的劳动。
这次偶遇,没有拉近他们的距离,反而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鸿沟。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驱散。无论他是谁,都与她的现实生活无关。她的战场在这里,在这些需要她时刻保持警惕的安检机旁,在这些需要她耐心应对的乘客面前,在这些需要她小心周旋的人际关系里。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整理了一下微微起皱的制服下摆,迈开脚步,继续向休息室走去。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那个短暂的颔首,悄悄地烙上了一个印记。那印记带着清冽的松木香,和一个关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模糊的想象。这份想象无关风月,更像是在贫瘠现实中,偶然窥见的一抹海市蜃楼,明知虚幻,却也为这单调的循环,增添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