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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养心殿的窗棂上糊了层厚纸,月光透不过来,只能看见烛火在纸上投下的、比从前更模糊的影子。万贞儿揣着新晒好的陈皮,那是她趁着浣衣间隙在御花园角落里摘的,晒得干透,据说泡着喝能止咳。

她还是老样子,傍晚时分就候在老槐树下。只是最近巡逻的侍卫换了批生面孔,盘问得紧,她不得不绕远路,从假山后面的窄缝里挤过去,裙摆都被勾破了好几处。

“婉兰姐,你又去捡柴啊?”路过的小宫女笑着打招呼,手里捧着刚浆好的锦缎。

万贞儿扯了扯破了角的袖口,含糊应着:“嗯,天凉了,多备点烧火。”

暖阁的烛火晃了晃,朱见深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是起身活动筋骨。万贞儿的心跟着提起来,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就这半步,却踩断了一根枯枝,“咔嚓”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暖阁的烛火猛地灭了半盏,显然里面的人被惊动了。万贞儿吓得赶紧缩回树后,心脏“咚咚”撞着胸口,指尖把陈皮捏得皱巴巴的。

片刻后,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朱见深的声音带着几分警惕传出来:“谁在外面?”

她死死咬着唇不敢应声,手心全是汗。风卷着落叶飘过,像是在替她回答。

“是巡逻的吗?”他又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万贞儿攥着陈皮,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多想应声,多想告诉他“是我”,可话到嘴边,又被“婉兰”这个身份堵了回去。她现在这样,灰头土脸,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怎么配站到他面前?

朱见深推开暖阁的门,夜风卷着桂花香扑面而来,吹得他鬓角的发丝微微晃动。他循着方才枯枝断裂的方向望去,只见老槐树下缩着一道纤细的身影,灰布宫装,裙摆破了个角,正慌慌张张地往树后躲。

“谁在那里?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万贞儿的膝盖都在打颤,指尖的陈皮碎成了末。她知道躲不过了,只能低着头,一步一挪地从树后走出来,膝盖一弯就想跪下,却被朱见深的目光钉在原地。

“皇上恕罪,奴婢……奴婢是浣衣局的婉兰,在这里捡些枯枝,惊扰了圣驾,罪该万死。”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恰在此时,巡逻的侍卫闻声赶来,手按在刀柄上,厉声喝道:“大胆贱婢!竟敢在此窥探养心殿,拿下!”

寒光一闪,侍卫的刀刚要出鞘,朱见深忽然抬手:“住手。”

侍卫们愣了愣,连忙收了手,垂首立在一旁。

朱见深的目光落在万贞儿身上,月色透过槐树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眉骨的弧度,那抿紧的唇角,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像极了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影子。

他往前走了两步,离她不过三尺远,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些微的草药香。这味道……像极了当年贞儿总爱在衣箱里放的艾草香。

“抬起头来。”他说。

万贞儿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怕,怕他认出自己,更怕他认不出——这张脸明明是她的,却被岁月和苦难磨去了当年的风华,只剩下仓皇与憔悴。

“皇上,奴婢蒲柳之姿,恐污了圣眼……”

“朕让你抬头。”朱见深的声音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万贞儿闭了闭眼,终是缓缓抬起头。月色清明,她的脸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他眼前——眼角的细纹,脸颊的薄茧,都在诉说着这些年的风霜,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星子,只是此刻盛满了惊惶。

朱见深的呼吸猛地一滞。

像。太像了。

像他十五岁被囚南宫时,贞儿翻墙来看他,脸上沾着泥,眼里却燃着光;像他登基那天,她捧着贵妃金印,眼里的欢喜与不安;甚至像他最后一次见她,她饮下那杯“药”时,眼里碎掉的光。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竟有些发颤,“朕看你很是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万贞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低下头,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怯懦:“皇上记错了。奴婢自小就在宫里当差,许是从前在御花园洒扫时,远远见过皇上一面,皇上日理万机,自然记不清了。”

她不敢提黑风寨,不敢提江水里的挣扎,更不敢提“万贞儿”这三个字——她不知道他是否知晓当年的阴谋,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熟”是真情还是试探。

朱见深盯着她的发顶,那支粗笨的木簪是宫里最寻常的样式,可他记得,贞儿从前最爱戴他送的银簪,簪头总刻着小小的“贞”字。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小太监捡来的那块画着心的鹅卵石,想起方才窗纸上那道躲闪的影子,心里忽然掀起一阵波澜。

“你在浣衣局当差多久了?”他问,目光依旧没离开她。

“回皇上,刚……刚来了一个月。”万贞儿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抬起头来。”朱见深又说。

万贞儿咬着唇,再次抬头时,眼里已蓄了泪,恰到好处地滚下来:“皇上,奴婢真的只是来捡柴的,求皇上开恩,放奴婢回去吧,浣衣局的活计还等着奴婢呢……”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也砸在朱见深的心上。他忽然想起贞儿从前受了委屈,也是这样掉眼泪,却从不肯哭出声,只默默掉几滴,就让他心疼得紧。

“罢了。”他终是移开目光,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既然是捡柴,就去吧。只是往后不许再靠近养心殿,退下吧。”

“谢皇上!”万贞儿如蒙大赦,深深磕了个头,转身就往假山的方向跑,裙摆扫过地面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逃离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朱见深站在原地,望着她仓皇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手里不知何时攥紧了一片槐树叶,叶尖的刺扎得手心生疼。

“皇上,夜深了,该回殿了。”贴身太监轻声提醒。

朱见深没动,目光依旧望着假山的方向,喃喃道:“婉兰……”

这名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他转身回殿时,忽然对太监说:“去查,浣衣局那个叫婉兰的宫女,是哪里来的。”

太监愣了愣,连忙应道:“是。”

暖阁的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月色。朱见深坐在案前,看着那本摊开的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反复浮现的,是方才那女子的脸,那双惊惶却又熟悉的眼睛,像要把他拉回那些尘封的岁月里去。

而假山另一侧,万贞儿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冰凉——他终究是没认出来,但即便能熟知她身上的味道,可这脸还是巧儿的脸,这么多年过去,难道他也认不出巧儿了吗?而是或许最近经历的太多的风霜,自己把巧儿的容颜都改变了,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可心里那点残存的希冀,却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只余下一点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万贞儿踩着暮色回到浣衣局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刚过月亮门,就撞见王嬷嬷端着洗衣盆出来,老嬷嬷见她脸色发白,鬓角的碎发都被冷汗浸得贴在脸上,不由得皱起眉:“这是怎么了?捡个柴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许是……走得急了些。”万贞儿避开她的目光,伸手理了理被勾破的裙摆,指尖还在微微发颤。方才朱见深那双探究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几乎要把她这层“婉兰”的皮囊看穿。

王嬷嬷将信将疑,放下盆替她掸了掸后背的草屑:“往后别绕远路了,这几日宫里不太平,听说荣尚书那边又在查什么人,巡逻的看得紧。”

“荣尚书”三个字像针,轻轻刺了万贞儿一下。她低下头,掩去眸中的冷光:“知道了,嬷嬷。”

接下来的几日,她刻意避开养心殿,连御花园的边都绕着走。白日里埋头搓洗衣物,把力气全使在捶打衣物的棒槌上,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惊惶捶打下去。可到了夜里,朱见深那句“眼熟”总在耳边盘旋,搅得她辗转难眠。

她不敢去想他是否真的认出了自己,更不敢去想,若是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会是何种反应。当年的事迷雾重重,她不确定他是否牵涉其中,更怕这一点点“眼熟”,只是帝王一时兴起的错觉。

第十日午后,浣衣局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李德全,脸上堆着惯常的笑,目光在一众宫女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万贞儿身上:“婉兰姑娘,皇上让你去趟养心殿,说是有件衣裳的浆洗法子,想问问你。”

万贞儿正在拧一件湿透的龙袍,闻言手猛地一松,龙袍“啪嗒”掉在盆里,溅了她一脸的水。旁边的春桃吓了一跳:“婉兰姐,你咋了?”

“没……没事。”她慌忙擦了把脸,心脏“咚咚”跳得像要撞出来。李德全是朱见深最贴身的太监,精明得像只狐狸,他亲自来传召,绝不可能只是问什么浆洗法子。

王嬷嬷也看出不对劲,拉着李德全问:“李公公,不知皇上找我们婉兰,是……”

“王嬷嬷放心,”李德全笑得莫测,“就是件小事,问完就送回来。”说罢,朝万贞儿扬了扬下巴,“姑娘,走吧。”

万贞儿的脚像粘在地上,挪不动半步。去,还是不去?去了,或许是真相大白,或许是万劫不复;不去,便是抗旨,死得更快。

她深吸一口气,捡起盆里的龙袍,慢慢拧干:“劳烦公公稍等,容奴婢把这衣裳晾好。”

晾衣裳时,她的手一直在抖。阳光透过晾衣绳,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当年在南宫,她替他缝补旧衣时的光景。那时他总说:“贞儿,你的手真巧。”

巧有什么用?终究还是没能护住自己,也没能护住他。

跟着李德全往养心殿走,宫道两旁的银杏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万贞儿低着头,数着脚下的金砖,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朱见深坐在靠窗的榻上,手里拿着本书,却没看,目光落在窗外的银杏树上。

“皇上,婉兰姑娘来了。”李德全轻声禀报。

朱见深转过头,目光落在万贞儿身上。她穿着那件灰布宫装,头发用木簪挽着,脸上还带着未洗去的皂角痕迹,看着比那日在槐树下更显憔悴,却也更清晰地露出了原本的轮廓。

“抬起头来。”他说,声音比那日柔和些。

万贞儿缓缓抬头,这一次,她没敢躲闪他的目光。他的眼角有了细纹,鬓角的白发也多了些,可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得像潭水,能把人的心思都看透。

“朕问你,”朱见深放下书,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你这手,是怎么练得这般有力气的?搓洗龙袍,竟能拧得这般干。”

万贞儿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掌心的薄茧硌得慌:“回皇上,做惯了活计,自然就有力气了。”

“做惯了活计?”朱见深看着她,忽然笑了,“朕记得,从前宫里有位娘娘,也爱亲手做些活计,她搓洗的帕子,总是又白又软,跟别人的不一样。”

万贞儿的心猛地一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在试探她。

“皇上说笑了,”她低下头,声音尽量平稳,“奴婢怎能跟娘娘相比。”

“哦?”朱见深挑眉,“你怎知不能比?说不定,你比她还强些。”他顿了顿,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比如,你认得这东西吗?”

他从榻边拿起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半枚断裂的银簪——正是皇上为她亲手雕刻的,应该是跳江的时候掉了,断口处还沾着些江底的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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