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儿捧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走进凝香殿时，假贵妃正歪在软榻上翻着一本闲书，鬓边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映着殿内的烛火，倒有几分真万贞儿的影子。
“娘娘，刚泡好的茶。”小灵儿将茶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垂着眼睑，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愤愤，“那婉兰可真能耐，把您赏的金线锦剪得七零八落，分给浣衣局的宫女们了，一个个现在都念她的好呢。”
假贵妃翻过一页书，指尖在书页上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哦？她倒会笼络人心。看来哪天本宫得亲自去会会她，瞧瞧是个什么模样的人物。”
小灵儿心里“咯噔”一下，端着茶盘的手微微发紧——真要是见了面，以婉兰如今一副巧儿的面孔，保不齐会露出破绽，到时候贾贵妃若是认出来，那也就遭殃了，。她忙屈膝笑道：“娘娘何必跟个浣衣局的宫女计较。说起来，倒让奴婢想起从前的事了——当年巧儿在宫里使坏，那张嘴脸，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恶。”
话音刚落，假贵妃翻书的动作猛地停了。烛火的光落在她脸上，原本还算柔和的线条瞬间僵硬，像被冻住的湖面。她捏着书页的指节泛白，喉间动了动，才缓缓抬眼：“哦？是吗？她怎么个可恶法？”
小灵儿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紧绷的下颌，心里已有了七八分把握，便故意说得详细：“那时候她不光嫉妒您得宠，还总想着跟你一较高下，见您容貌出众，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绊子，甚至……甚至还想治您和皇上于死地，若不是当年收集到那些罪证，指不定现在是什么光景呢。”
她抬眼看向假贵妃，故作疑惑：“娘娘您忘了？就是那些揭发她的账本、书信，当年还是一个奴婢偷偷攒起来的呢。您还记得那些罪证具体写了些什么吗？”
假贵妃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身子，将书卷往小几上一摔：“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今天是怎么了？活腻了不成？宫里的规矩都忘了？没事就去抄一百遍《女诫》，少在这儿嚼舌根！”
小灵儿忙低下头，恭顺地应道：“是，奴婢知错，这就去抄。”转身退下时，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果然是她，一提当年的罪证就露了马脚。
殿内只剩下假贵妃一人，她胸口剧烈起伏，抓起茶盏就往地上砸，瓷器碎裂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内格外刺耳。“贱人！”她低声咒骂，眼里满是怨毒，“若不是万贞儿那个蠢货当年把你们当姐妹，本宫早就将你丢到了乱葬岗！”
她走到镜前，看着里面那张万贞儿的脸庞，指尖狠狠戳着镜面：“不就是些破账本吗？当年能烧的都烧了，剩下的……哼，也该让它们彻底消失了。”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她不知道，小灵儿退到廊下并未走远，正贴着冰冷的墙壁，将她刚才的咒骂听得一清二楚，掌心早已攥出了冷汗。
小灵儿几乎是踉跄着冲回自己住的偏殿，刚推开门就反手闩上，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正在灯下缝补衣物的小莲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灵儿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脸都白了。”
小灵儿扑到桌边，抓起茶壶猛灌了几口凉茶，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发颤：“小莲姐姐，出大事了……那个贵妃，她是假的！”
小莲手里的布料“哗啦”滑落在膝，她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妹妹你说什么胡话？贵妃娘娘怎么会是假的？”
“是真的！”小灵儿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方才我在凝香殿试探她，提起当年巧儿的罪证，她根本答不上来，还发了好大的火，那模样……那模样分明就是心虚！还有婉兰姑姑，她根本不是巧儿，她才是真正的万姐姐啊！”
她把方才在浣衣局与婉兰相认的经过，还有在贵妃面前的试探，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连婉兰肋下的朱砂痣、掌心的冻疮疤痕都细细描述了一遍。“……万姐姐说，是巫师用邪术换了她和巧儿的脸，现在的贵妃，就是巧儿假扮的！”
小莲听得浑身发抖，脸色比墙上的白灰还要难看，她死死攥着小灵儿的手，指节泛白：“换脸？这……这也太吓人了……可万姐姐她……她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
“都怪那次去江南查案，”小灵儿红了眼眶，“万姐姐遭了埋伏，被绑去黑风寨，才被她们给害了。她现在顶着巧儿的脸在浣衣局受苦，而那个假货却在贵妃宫里享尽荣华，还要斩草除根！”
小莲猛地想起什么，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难怪这两年娘娘总有些奇怪的地方……去年冬天赏我们的炭火，她竟忘了我畏寒，给的比旁人还少；还有我最爱吃的杏仁酥，她去年竟让御膳房做了桂花馅的，我说了一句，她还瞪了我一眼……原来……原来真的不是她……”
“可不是嘛！”小灵儿抹了把泪，“小莲姐姐，现在只有我们能帮她了。婉兰姑姑说，让我们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悄悄收集证据，等时机成熟就揭穿那个假货。”
小莲用力点头，眼里的恐惧渐渐被愤怒取代：“妹妹说得是！我们不能让真正的贵妃白白受委屈！那个巧儿，当年就害了多少人，如今还敢冒充娘娘，简直天理不容！”
她捡起地上的针线，却发现手指抖得根本穿不上针，索性将针线一扔：“灵儿妹妹，你在贵妃身边，可得千万小心。若是被她察觉了……”
“我晓得。”小灵儿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坚定，“我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姐姐你也要小心些，也多留意，看看有没有人跟贵妃私下往来，尤其是……尤其是和黑风寨有关的消息。”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她们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绪。小莲望着小灵儿紧绷的侧脸，忽然握住她的手：“妹妹放心，我会仔细查的。咱们一定能把万姐姐救出来，让那个假货现出原形。”
小灵儿重重点头，两人相视而望，眼里都映着灯火的微光，那是在这深宫里，彼此唯一的慰藉与支撑。夜色渐深，偏殿的烛火却亮了许久，像一颗不肯熄灭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里，执拗地燃着。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浣衣局的院落。晾衣绳上的宫装还在滴水，月光透过水汽，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小莲屏着呼吸，贴着墙角的阴影往前走，靴底踩过潮湿的苔藓，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她远远就看见那个身影——婉兰正站在晾衣杆前，伸手将最后一件绣着缠枝莲的宫装收下来。动作麻利得像一阵风，左手拎着衣摆，右手熟练地将衣架抽出，手腕一翻就把衣物叠得方方正正，连褶皱都压得恰到好处。
小莲的眼眶猛地一热。这个动作，她太熟悉了。当年在翊坤宫，万贵妃总爱亲自料理皇上的常服，说“旁人叠的衣裳，皇上穿不惯”，也是这样左手拎、右手抽，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妥帖。
尤其是转身时，腰肢微拧的弧度，连鬓边碎发被夜风吹起的样子，都和记忆里的万姐姐分毫不差。
“娘娘……”小莲捂住嘴，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指缝往外涌。她怎么会认不出？这背影里藏着的风骨，这动作里带着的习惯，分明就是那个在宫里护着她们、疼着她们的万贵妃啊！
婉兰刚将叠好的衣物放进竹篮，转身时猛地撞见角落里的人影，浑身一僵。待看清是小莲，她手里的竹篮“咚”地落在地上，几件衣物滚了出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什么都不必说了。
小莲眼里的震惊、心疼与确信，婉兰眼里的委屈、隐忍与期盼，像两汪交汇的泉，瞬间漫过了所有隔阂。
“小莲……”婉兰先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小莲再也忍不住，几步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住。怀里的人很瘦，肩胛骨硌得她生疼，可这怀抱的温度，这微微颤抖的弧度，都和当年无数个夜晚，万贵妃抱着受了委屈的她时一模一样。
“是你……真的是你……”小莲的哭声哽咽在喉咙里，像被堵住的溪流，“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怎么能……”
婉兰靠在她肩上，积压了三年的泪水终于决堤。她不必再伪装，不必再强撑，此刻她只是万贞儿，是那个被夺走容貌、困在尘埃里的万贞儿。“小莲……我好想你们……”
两人相拥着哭了许久，直到竹篮里的衣物被夜露打湿，才渐渐止住泪。小莲捧着婉兰的脸，指尖轻轻抚过她眼角的疤痕，那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这疤……”
“是换脸时留下的。”婉兰苦笑，“巫师说，这样才能让‘脸’长牢些。”
小莲的心疼得像被针扎，她用力摇头：“不管你长什么样，你都是我们的万姐姐。”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偷偷做的杏仁酥，你尝尝，还是当年的方子。”
婉兰捏起一块，酥皮入口即化，清甜的味道漫开，和记忆里的滋味分毫不差。她咬着酥饼，眼泪又掉了下来：“好吃……和你当年做的一样。”
“以后我常给你送。”小莲替她擦去泪，眼神变得坚定，“灵儿妹妹都跟我说了。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那个假货得逞。尚功局的库房里还存着当年巧儿的账册副本，我这就去翻出来，总能找到能指证她的东西！”
婉兰握住她的手，指尖相抵，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夜色更深了，浣衣局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照亮了两人眼中的泪光，也照亮了那一点点在黑暗里重新燃起的希望。
婉兰对小莲道：“尚功局那些旧账，查了也无甚意义，都是陈年往事了，不必再费力气。”
小莲愣了一下，眉头微蹙：“可那些账册里说不定藏着当年换脸术的线索……”
“线索早就被抹干净了。”婉兰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对方既然敢用邪术换脸，怎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小莲沉默了，半晌才问道：“那怎么办？没有证据，我们怎么揭穿那个假的万贞儿？”
真的万贵妃望向窗外，远处的宫墙在暮色中拉出长长的影子，她缓缓道：“最关键的人，还是黑风寨的那个巫师。当年的换脸术，就是她一手操办的，她手里一定有把柄。”
小莲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可那个巫师性情古怪，一向独来独往，又受了那假货的恩惠，怎么会轻易站在我们这边？”
婉兰指尖敲击着桌面，陷入沉思。片刻后，她抬眼看向小莲，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硬逼肯定不行，得用计。”随后贞儿便悄悄地在小莲耳边说了几句。
小莲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婉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笃定地点了点头：“没错，我们要布个局，让那巫师误以为宫里的假贵妃已经容不下他，要对他痛下杀手。人在绝境中为了自保，才会不顾一切地吐露真相——这是我们唯一能撬开他嘴的机会。”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这步棋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但除此之外，再无他法。那巫师生性多疑，寻常的利诱根本动摇不了他。”
小莲望着婉兰决绝的眼神，用力点头：“娘娘放心，奴婢明白。只要能帮娘娘夺回一切，哪怕是刀山火海，奴婢也绝不退缩。您尽管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婉兰伸手按住她的肩，目光复杂：“此事牵连甚广，你不必说‘万死’，我们要的是活着看到结果。到时候你只需按我稍后拟定的计策，去城郊那间废弃的药铺布置，把‘假贵妃派来的杀手’痕迹做足，剩下的，我会让暗卫配合你。记住，动静要大，要让巫师确信，他已经成了待宰的羔羊。”
小莲挺直了脊背，沉声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用着急，我们现在还不是时候目前咱们还缺人手。”婉兰抓着小莲的手说到。
这场藏在深宫暗影里的仗，她们三个，终于又站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