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铃铛轻晃,无声。
但陈浔听见了。
那是剑灵深处的共鸣,如远古低语,在识海中荡开一圈涟漪。他站在光幕之后,脚下阶梯延伸向上,石阶泛着冷白微光,像是由月光凝成。前方三丈,一道孤柱立于虚空,白玉质地,顶端悬铃静止,却仍与青冥剑脉同频震颤。
他知道,这已非机关。
是心关。
他闭目,将真气缓缓沉入剑脊。剑身温热,不似先前那般冰冷抗拒,反倒像在回应某种召唤。他未动,只是让呼吸与心跳归于平稳,任识海如湖面般静下来。
第一阶。
脚落下的瞬间,空气骤然扭曲。
暴雨倾盆而下,泥水顺着屋檐砸地,溅起浑浊水花。他看见自己七岁的背影,单膝跪在坟前,手中铁锹深深插入湿土。棺木早已掩埋,只剩一个土堆,插着两块歪斜的木牌——父亲、母亲。雨太大,字迹模糊不清。
幻象真实得能闻到腐叶与湿泥的气息。
他没有停步。
胸口闷痛,像被重锤压住,但他右脚抬起,踏出第二步。
景象突变。
老屋堂前,烛火摇曳。爷爷坐在桌边,手中摩挲着半块玉佩,奶奶在一旁缝衣。两人低声说话,声音听不真切,却透着安宁。下一瞬,玉佩跌落,碎成两片。老人猛然抬头,望向门外——那里站着年幼的他,手里攥着一封信。
信上写着“长生一族”。
画面崩裂。
第三阶。
小平安镇外,雪夜如墨。澹台静倒在雪中,发丝散乱,蒙眼绸带已被血浸透。他冲过去扶她,可指尖还未触及,青衫客从暗处走出,一掌击向她后颈。她身子一软,被拖入风雪深处。最后那一瞬,她侧过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动了动。
陈浔脚步一顿。
喉间发紧。
但他继续向前。
第四阶,第五阶,第六阶……
每一阶都是一段剜心记忆:货郎死于劫匪刀下,拓跋野被血河阵贯穿胸膛,玄剑门掌门跪在废墟中咳血,苗疆女子倒在他怀中,蛊盒碎裂,毒虫四散……全是至亲之人的死亡预演,全是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结局。
青冥剑开始震颤。
不是被动护主,而是主动苏醒。
当第七道幻象升起——澹台静被锁在天下山地牢,铁链穿肩,白衣染血,抬眸望来,嘴唇开合,似在喊他名字——
剑鸣骤起!
铮!
一道金焰自剑鞘迸射而出,斩向虚空。幻象如琉璃破碎,碎片尚未落地,第二道剑气已出,第三、第四接连爆闪。七道剑气连环斩出,在空中划出北斗七星轨迹,最终汇聚一点,轰然炸开。
所有残影湮灭。
寂静回归。
陈浔立于第七级石阶之上,额角渗汗,呼吸略沉。青冥剑垂于身侧,剑尖轻点地面,余焰缭绕,似有喘息之意。他未曾挥剑,亦未运劲,那一连七斩,皆由剑灵自发而为,仿佛它也认出了这些痛楚,不愿主人再受侵蚀。
他抬头。
前方还有三十三级。
阶梯尽头,隐约可见一座高耸山门轮廓,藏于云雾之间,应是天下山巅。只要登顶,便算通过试炼。
他迈步。
第八阶,无幻。
第九阶,依旧平静。
他心中警觉渐起,脚步却未缓。
第十二阶。
脚刚落下,整条阶梯忽然一暗。他回头,身后光幕已消,来路不见。前方石阶仍在,可空气中浮现出无数细碎光点,如同星尘流转,缓缓聚拢。
然后,一人影浮现。
澹台静。
她站在第十阶上,月白衣裙完好,银丝纱衣轻扬,蒙眼绸带洁净如初。她面向他,嘴角微扬,像是在笑。
“你来了。”她说。
声音清晰,一如往昔。
陈浔停下。
这不是幻象。
至少,不像之前的那样粗暴撕扯记忆。这一幕太过完整,连她袖口绣纹的走向都分毫不差。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清冷气息,像是空谷幽兰在风中轻颤。
“你不该来。”她开口,“这里不是你能走完的路。”
他握紧剑柄。
“我必须来。”
“你会死。”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天下山禁制,非圣女血脉不可入。你强行闯关,心魔未净,必焚于识海。”
“那就焚。”他说,“只要能见到你。”
她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指向他身后。
“你看。”
陈浔转身。
只见阶梯之下,岩壁裂开,显出一条幽深隧道。正是他刚刚走过的机关之路。但此刻,隧道内尸横遍地——玄剑门弟子倒在齿轮之间,拓跋野伏尸铜镜前,货郎蜷缩在断桥边缘,胸口插着铁矛。最前方,老者拄拐立于巨人残骸旁,缓缓抬头,目光穿透空间,直视着他。
“你救不了任何人。”澹台静的声音响起,“你所行之路,不过是徒增杀孽。”
陈浔猛地回头。
她还在原地,但面容已变。
不再是清冷模样,而是带着悲悯,像在看一个注定毁灭的疯子。
“放下剑吧。”她说,“回去。”
他没动。
青冥剑却突然嗡鸣,剑鞘裂开一丝细缝,金焰自缝隙中溢出。
他明白了。
这不是心魔。
这是他自己。
内心深处那个曾想过放弃的声音,那个在无数个夜里问自己“值得吗”的声音,借她的形貌说出最真实的恐惧。
他松开左手,任其垂下。
右手缓缓拔剑。
青冥剑出鞘三寸,金焰暴涨,照亮整段阶梯。
“你说错了。”他低声说,“我不是来救你的。”
剑锋一转,直指幻影。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话音落,剑光起。
一式“破军斩”,毫无保留。
幻影未躲。
剑锋临身刹那,她轻轻闭眼。
随后,如烟溃散。
阶梯震动。
最后一阶就在眼前。
陈浔收剑归鞘,缓步踏上。
石板触底瞬间,脚下骤然失重。
低头,整条阶梯自下而上化作流光,层层剥落,如沙崩解。机关巨人残骸、隧道入口、光幕、白玉柱——一切尽数消失,唯余他孤身立于虚空边缘。
脚下百丈,是翻滚沸腾的岩浆湖。
赤红熔流奔涌如河,热浪扑面,灼得皮肤生疼。湖心深处,黑影游走,时隐时现,似有巨物潜伏。更远处,一座孤台浮于岩浆之上,通往山顶的最后一座桥,就架在那台与虚空之间。
他单膝微曲,左手按住剑柄,稳住身形。
身后已无退路。
前方亦无立足之地。
他抬头,望向山顶轮廓。
风吹起衣角,猎猎作响。
口中无声吐出二字: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