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死寂被打破了。
那并非是寻常的喧闹,而是如同地火奔涌、熔岩破土般的猛烈爆发!
积压了太久太深的愤怒、屈辱、恐惧与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化作震耳欲聋的声浪,直冲云霄,仿佛要将宿州城古老的瓦砾都掀翻开来!
“杀得好!杀得好啊!”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挥舞着干瘦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脖颈上青筋暴起,眼中却闪烁着大仇得报的泪光。
他的呼喊立刻引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马青天!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挣脱了旁人的搀扶,颤巍巍地朝着台阶的方向跪下,布满老茧的双手合十,不住地叩拜,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老天爷开眼了啊!总算给我们派来了青天老爷!”
“这些丧尽天良的汉奸!死有余辜!”人群中有失去亲人的家属,指着那几具尚在汩汩流血的尸首,哭骂声中带着刻骨的恨意,“我爹就是饿死的啊!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苍天有眼!义军万岁!”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男女老少,汇成一股情感的洪流。
他们不再是麻木的看客,而是这场正义审判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许多人相拥而泣,那哭声里不再是悲戚,而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与激动。
更多的人,如同潮水般向着马一良所在的方向跪拜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口中高呼着“青天”、“万岁”,那场面蔚为壮观,撼人心魄。
马一良屹立在台阶之上,玄色戎装上的血迹未干,周身还萦绕着方才挥刀时的凛冽杀气。
然而,当他看着脚下这片跪倒欢呼的百姓海洋,看着那一张张由绝望转为希望、由麻木转为激动的面孔,他眼中的厉色渐渐化为一种深沉而厚重的情感。
他缓缓地、有力地将“破军”宝刀“锵”的一声送回鞘中,那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奇异地压过了鼎沸的人声,让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双手,那双手刚刚执掌生杀,此刻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缓缓向下压了压。
汹涌的声浪在他的动作下,如同被驯服的巨兽,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无数双殷切、感激、充满信任的眼睛望着他。
“诸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他的声音洪亮,不再充满杀伐之气,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与力量,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请起!大家都请起!我马一良与义军将士,起兵反元,为的是驱逐鞑虏,光复汉家山河,更是为了让我等父老不再受盘剥欺凌,能安居乐业!”
“今日处置奸佞,乃是分内之事,岂敢受诸位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他的话语亲切而有力,如同暖流拂过冰封的土地。在身旁侍卫和前排士绅的带动下,人群开始陆续起身,但目光中的崇敬与热切却丝毫未减。
待现场基本安静下来,马一良的目光扫过全场,继续朗声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诸位!奸佞伏法,大快人心!”
“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马一良,以宿州将军之名在此宣告:从即日起,所有关乎民生之粮食、盐铁、布匹、药材等必需物资,一律由将军府统一征调、统一管理、统一发售!”
“我们将即刻设立官营铺面,所有物资,皆按战前平价发售!绝不让一粒米、一尺布、一钱盐,再成为奸佞之徒吸食我宿州百姓血肉的工具!”
他略微停顿,目光如同冷电,再次扫过广场中央那几具逐渐僵冷的尸首和那片刺目的猩红,声音陡然提升,带着金石之音,传遍四方,既是对民众的承诺,更是对一切潜在敌人的严正警告:
“本将军在此立誓,亦正告所有居心叵测、妄想趁火打劫者:”
“民生乃立城之本,谁敢触碰,便是自取灭亡!”
“若有再敢囤积居奇、扰乱市场、发国难财者,无论其背景如何深厚,权势如何熏天,钱不多、赵半城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绝无姑息!绝不容情!”
最后,他再次面向广大民众,语气变得深沉而坚定,仿佛立下庄重的誓言:“我马一良,以及我麾下全体义军将士,必与宿州百姓同呼吸,共命运,同甘共苦!”
“我等在此,并非为了高高在上,而是要与众位一起,擦干血泪,抚平创伤,恢复秩序,重整家园!”
“我向大家保证,必竭尽所能,让大家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让孩子们有将来,让这饱经磨难的宿州城,驱散阴霾,重现往日之安宁与繁荣!”
这番话语,如同重锤擂响战鼓,再次点燃了民众的激情。
“誓死追随马将军!”
“义军万岁!”
“重建家园!”
……
欢呼声、誓言声、哭泣声再次响成一片,声浪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久久不息。
马一良的身影,在众人眼中已然如同巍峨的山岳,是秩序、公正与希望的化身。
这雷霆万钧而又顺应民心的处置,瞬间将一场足以颠覆新生政权的经济风暴消弭于无形。
马一良的个人威望,在宿州百姓心中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甚至被蒙上了一层近乎神话的色彩。
将军府随后展现出了高效的行动力。被查封的巨额物资被迅速清点入库,一座座悬挂着“官营平粜”木牌的商铺在城中主要街区设立起来。
粮价、盐价应声暴跌,迅速回归到战前水平,甚至更为低廉。市面秩序得以恢复,久违的生机开始重新在宿州的脉搏中跳动。
百姓们手持将军府颁发的“购粮凭引”,井然有序地购买着生活所需,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踏实笑容。他们谈论起马将军,无不感恩戴德,心悦诚服。
宿州城的统治基础,经过这番铁与血的洗礼,变得异常坚固。
然而,在那震耳欲聋的欢呼与近乎盲目的称颂声中,站在台阶一侧阴影里的陈友谅,低垂着眼睑,仿佛沉浸在这万众一心的热烈气氛之中。*
无人能看到,他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正翻涌着何等复杂而阴暗的波涛。
他微微侧头,用余光打量着马一良那挺拔如松、沐浴在民众崇拜目光中的背影,那背影此刻显得如此高大,如此光芒万丈,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又极其隐晦地、飞快地扫过马一良身旁的郭雅箫。
她依旧面容肃穆,身姿挺拔,但或许是受到现场气氛的感染,或许是阳光太过耀眼,她那清丽绝伦的侧脸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晕,风华绝代,令人不敢直视。
一种混合着极度嫉妒、难以言喻的不甘、以及炽热到扭曲的野心的幽光,如同深渊中最毒的蛇信,在他眼底最深处猛地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更深的阴沉所掩盖。
他嘴角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他在心中默念:“民心?威望?呵……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最是易变。马一良,你站得越高,这影子,也就越长越暗啊……”
阳光正好,驱散了宿州城上空的阴霾,将光明与温暖洒满大地。
广场上的血迹终将被清洗,欢呼声也终将散去。
但在这片看似重回平静的水面之下,由嫉妒、野心与阴谋汇聚而成的暗流,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因为这场公开处决所带来的震撼与马一良如日中天的声望,变得更加湍急,更加深沉,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更加隐蔽而执拗地涌动着,等待着某个时机,掀起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