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特案组的临时指挥室，在凌晨三点，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窗外，是城市陷入沉睡后的深邃黑暗，只有零星的路灯，像远处冰冷的星辰，在无边的夜色里投下微弱而孤独的光。而窗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没有黑夜，只有日光灯投下的、惨白得毫无温度的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如同戴上了一层疲惫的石膏面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又令人作呕的气味。高强度运转的服务器散发出如同雷雨前夕的臭氧气息，混合着喝了一半就早已冷透的速溶咖啡那廉价的甜腻，还有人类在极度疲惫下身体散发出的微酸汗味。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种独属于重案现场的、名为“真相”的腐朽芬芳。
陈婧站在那块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电子白板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像。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腰背的酸痛感早已麻木，眼中布满了血丝，干涩得如同撒了一把沙子。但她的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死死地锁定着白板上那些被线条和箭头连接起来的照片与名字。
李洞明、王磊、张浩、李泽、陈薇……五个名字，五张毫无生气的证件照，像五块冰冷的墓碑，在白板的正中央，构成了一个死亡的星群。
自从在天文台与林默那场近乎崩溃的对峙之后，他们之间那份脆弱得如同蛛丝般的合作关系，便已名存实亡。陈婧没有逮捕他，但那份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她那片由逻辑和证据构筑的、绝对理性的心田里，疯狂地生根发芽。她无法忽视林默在那一刻所展现出的、近乎真实的绝望，但作为一个警察，她更不能无视那些如同鬼魅般，始终萦绕在他身边的、无法解释的疑点。
所以，她下达了秘密监视的命令。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站在暗处的观察者。而林默，则从一个不稳定的合作者，重新，变回了她猎捕名单上，那个最核心、也最危险的……头号嫌疑人。
“陈队，你要的东西，都调出来了。”一名顶着浓重黑眼圈的技术警察，声音沙哑地报告。他身前的几台电脑屏幕上，正以瀑布流的形式，飞速闪动着海量的数据。
“全部？”陈婧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全部。”技术警察揉了揉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敬畏，“按照您的要求，以三年前，‘神龛’项目融资失败、林默和苏晴的公司破产为时间节点，我们调取了前后一年内，所有相关的商业纠纷记录、媒体报道、网络论坛帖子、社交媒体言论……数据量，是海啸级别的。”
“筛选关键词。”陈婧下达了第二个指令，简洁、冰冷，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林默、苏晴、背叛、欺骗、骗子、活该。”
技术警察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那原本如同洪水般奔流不息的数据瀑布，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所拦截。经过筛选后的信息，一条条地，被投送到了陈婧面前的白板副屏上。
然后，一座由文字构筑的、尘封的、充满了人性恶意的地狱，被缓缓地，打开了。
场景一：档案深处
一开始，是几篇措辞相对克制的财经新闻。
【“神龛”项目资金链断裂，昔日明星科创企业一夜崩塌】
【创始人林默被指好高骛远，技术理想不敌商业现实】
【投资人李洞明紧急撤资，称对项目前景已失去信心】
这些，都在陈婧的预料之内。一场典型的、商业世界里每天都在上演的、成王败寇的故事。
但很快，报道的画风，开始急转直下。随着林默和苏晴的公司正式宣布破产清算，一场针对他们两个人的、有组织的、充满了狂热与暴戾的网络暴力，如同开闸的洪水，猛然爆发。
陈婧的瞳孔，开始收缩。
她看到，王磊，那个在团队里负责市场运营的死者，以“被拖欠工资的前员工”身份，在当时最火的一个科技论坛上，发布了一篇长达万字的血泪控诉。标题，触目惊心。
【揭秘“神龛”骗局：我和我的兄弟们，如何被一对天才骗子夫妇，毁掉了人生！】
在这篇文章里，王磊将林默和苏晴，描绘成了一对野心勃勃、刚愎自用、将所有团队成员的梦想当做垫脚石的恶魔。他声称，“神龛”项目的核心技术从一开始就存在无法解决的缺陷，而林默和苏晴则向投资人和团队隐瞒了这一切，目的就是为了骗取融资。
这篇文章，像一颗被投进舆论火药桶里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网络。
紧接着，张浩和李泽，另外两名死者，以“受害者”的姿态，接受了数家网络媒体的直播采访。他们在镜头前，声泪俱下地控诉林默的“技术独裁”和苏晴的“冷酷无情”。他们将创业失败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了这对夫妻的身上。
最后，是陈薇，利用他强大的公关能力，将这场“声讨”，推向了顶峰。他联系了无数网络大V和营销号，将那些经过精心剪辑的、断章取义的“证据”，散播到了互联网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一场针对林默和苏晴的、全民参与的“网络审判”，开始了。
陈婧的指尖，在冰冷的触控屏上缓缓划过。她看到，那些曾经被淹没在时间洪流里的、充满了恶毒与诅咒的文字，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重新，从屏幕里，钻了出来。
“林默苏晴滚出科技圈！还我血汗钱！”
“这种骗子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建议人肉他们全家！”
“听说苏晴长得挺漂亮的？可惜了，长了张仙女的脸，却有颗蛇蝎的心。这种女人，怎么不去死？”
“楼上+1，死了才干净，免得再出来祸害人。”
污言秽语，不堪入目。甚至，有人将苏晴的照片，p成了各种淫秽的图片，在各个论坛和社交群里，疯狂传播。
那是一场，没有任何刀光剑影，却比任何现实中的谋杀，都更加残酷的……公开处刑。
而在这场狂潮的最高峰，苏晴，因为长期的精神压力和抑郁，选择了自杀。
陈婧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她仿佛能看到，三年前，那对被全世界背叛的年轻夫妻，是如何在铺天盖地的恶意中，无助地、绝望地，被一点点地，拖入深渊。
她终于明白了。
她找到了，那个所有刑警在面对连环杀人案时，都必须找到的、最核心的、也是最原始的起点——动机。
为亡妻复仇。
惩罚那些，用言语杀死了她的，背叛者。
这个动机，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强烈、如此的……符合人性。
“报告！”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监视林默的小组成员，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和紧张。
“陈队，监视目标……有异常行为。”
场景二：林默的异常行为
陈婧猛地睁开眼，眼中所有的情绪，瞬间，被绝对的冷静所取代。
“说。”
“从四个小时前开始，林默就一直待在他的公寓里没有出门。但是，根据我们对他的网络流量监控显示，他正在以极高的频率，登录一个……我们无法破解的、加密等级极高的个人服务器。”
监视员将一张打印出来的流量分析图，放在了陈婧面前。图上，一条代表着数据流的红色线条，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脉冲式的、高强度的波动。
“我们尝试过进行数据拦截和分析，但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这个服务器，好像一个……活的迷宫。我们的每一次探测，都会被它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引向错误的路径。根据我们的侧写师分析，这不像是简单的远程办公或娱乐行为，这更像是一种……一种充满了仪式感的、规律性的……‘交互’。”
陈婧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监视小组标注为“神秘服务器”的代号上。
【灵境】
她记得，唐飞曾经提过，这是林默为他亡妻，建立的个人网络空间，一座“数字墓园”。
在过去，她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深情到了极致的、偏执的哀悼。
但现在，结合刚刚看到的、那场残酷的网络暴力，这种行为，在她的眼中，瞬间，被赋予了另一层，截然不同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含义。
那不是哀悼。
那是在向亡妻的“在天之灵”，汇报着什么。
或者说，是在从那个“数字亡魂”那里，接收着……新的指令。
“还有别的吗？”陈婧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
“有。”监视员咽了口唾沫，似乎接下来的情报，更加让他感到不安。
“在登录‘灵境’系统的间隙，我们发现，林默还在网上，疯狂地搜索和下载了大量关于……‘脑机接口’、‘意识上传’、‘量子纠缠与灵魂’、‘数字永生’……这些领域的、最前沿的、甚至是一些还没有被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
监视员顿了顿，抬起头，看着陈婧，艰难地说道：“陈队，在我们的犯罪心理学家看来，这……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因失去爱人而悲痛的人，会有的正常行为。这不再是对亡妻的哀悼，这更像是在……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恶实验的……前期准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邪恶实验……”陈婧缓缓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她的目光，从那些令人不安的网络行为分析报告上移开，重新，落回到了那块巨大的、记录着整个案件脉络的白板上。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破了所有的迷雾。
场景三：完美的闭环
她缓缓地，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
她的动作，精准而又沉稳，像一个外科医生，正在对自己经手的、最复杂的病例，进行最后的缝合。
首先，她用笔，在白板的左侧，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
【动机】
然后，她从“动机”这两个字，拉出了一条粗壮的箭头，指向了那些刚刚被技术警察调出来的、充满了血与泪的网络暴力史料的截图。
“为亡妻苏晴复仇，”她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指挥室里，“惩罚当年，用网络暴力，将她逼上绝路的……每一个背叛者。”
动机，成立了。
接着，她又在白板的下方，写下了另外两个字。
【手段】
她从这两个字上，拉出第二条箭头，指向了林默那份堪称辉煌的履历，和他在此次案件中，所展现出的、那种如同“神”一般、深不可测的黑客技术。
“利用他世界顶尖的网络技术，制造出无法被科学解释的‘灵异’杀人现场，将凡人的罪行，伪装成……‘神’的审判。”
手段，也成立了。
然后，她走到了白板的中央，在那个由五名死者构成的死亡星群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并在旁边写下了两个字。
【过程】
“他按照某种顺序，依次清除了自己的仇人。”她的笔尖，在五张照片之间，来回游走，“并且，为了混淆警方的视线，他故意利用了流传于网络世界的、那个名为‘替死咒’的都市传说，将一场策划周密的连环复仇，嫁祸给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诅咒’。”
过程，也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最后，她走到了白板的最右侧。那里，还是一片空白。
她的笔，悬停在了半空中，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
但随即，那丝犹豫，就被监视小组刚刚汇报的、林默那些诡异的举动，彻底击碎。
她落笔，写下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四个字。
【最终目的】
她从“最终目的”这四个字上，拉出了最后一条、也是最致命的一条箭头。箭头的终点，指向了屏幕上那些关于“意识上传”和“数字永生”的、冰冷的论文标题。
“他不仅仅是要复仇。”陈婧的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震撼力，“他在做……实验。他将自己的仇人，当做了‘祭品’。他或许，是想通过某种，我们还无法理解的技术手段，去‘复活’他的亡妻……他想，在那个他亲手为她打造的、名为‘灵境’的数字神龛里，赋予她……永恒的生命。”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陈婧手中的记号笔，也无力地，滑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一个逻辑上天衣无缝、动机充分、手段清晰、过程合理、目的明确的……完美犯罪闭环，诞生了。
在这个闭环里，林默不再是一个被卷入事件的、无辜的顾问。
他是一个，因为爱，而堕入深渊的、冷静、偏执、手段通天、智商超群的……复仇之神。
陈婧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亲手构建的、这座指向林默的“证据圣殿”，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疲惫。作为“法治的扞卫者”，她必须相信眼前的这一切。证据，不会说谎。逻辑，是她唯一的神。
但她内心的最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复地质问她：这……真的就是真相吗？
“陈队！有新发现！”
就在这时，那个负责数据挖掘的技术警察，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他的声音，像一块石头，砸碎了指挥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陈婧猛地回头，目光如电。
“我们在林默多年前注册的一个个人博客服务器的后台，发现了一个……从未被发布的草稿箱。里面，只有一篇文章。”
技术警察将那篇文章，投送到了主屏幕上。
文章，没有标题。
只有一片，由混乱的、充满了愤怒与绝望的文字构成的、意识的洪流。文章的发布日期，赫然就是当年那场网络暴力，最为疯狂的那一天。苏晴自杀的前夜。
陈婧的目光，逐行扫过。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也是你们的梦想啊！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一起，去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谎言……背叛……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
【你们杀死了她……不，是我们……是我……是我把她带进了这个地狱……】
文字，颠三倒四，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痛苦。
然后，在文章的最后，那混乱的、绝望的笔触，突然，变得无比的清晰、冰冷、而又充满了怨毒。
【你们这些……躲在阴沟里的背叛者……】
【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一个个地……拖进我亲手为她创造的神龛里，让她，亲自，对你们……进行最后的……审判。】
指挥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几行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在了陈婧那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那篇文章，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心中，那最后一丝、对林默的、可笑的、毫无根据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重新看向白板上，那个由她亲手构建的、完美的犯罪闭环。
她的眼神，变了。
所有的犹豫、挣扎、和不忍，都在一瞬间，被一种，钢铁般的、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决绝，所取代。
她拿起身边的对讲机，声音，平静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
“通知所有单位。嫌疑人林默，犯罪侧写，正式确认。”
“收网行动，准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