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终于停了。
那场下了整整一个多月,几乎要将整个江南,都泡烂在水里的梅雨,在一个寻常的清晨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久违的,温暖的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如同最慈悲的佛光,洒向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灾与人祸双重洗礼,多灾多难的土地。
扬州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不,甚至比往日更加的充满了希望。
街道被清扫得一尘不染。空气中再没有了那令人作呕的霉腐与死亡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艾草、苍术、和石菖蒲混合熏蒸后,产生的独特清冽的药草香。
城门口,那些曾经堆积如山的流民,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或被妥善地安置在“苏氏善堂”;或在领到了由新任知府亲自发放的,第一批“复耕银”与粮种之后,满怀希望地返回了家乡重建家园。
城西那座由“大慈恩寺”改建而成的临时医院,也早已人去楼空。最后一名染疫的病人,在三天前,便已康复出院。整座寺院,在经过了最彻底的三次消毒之后,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晨钟暮鼓,梵音袅袅。
只是如今寺中,香火最旺盛的,不再是那尊高高在上的三世佛陀。
而是在大雄宝殿旁,一间由百姓们,自发修建的“长生堂”里,那块用最上好的金丝楠木,雕刻而成的长生牌位。
牌位上,只刻着两个字。
——灵素。
每日,前来为这块牌位烧香,叩拜,祈福的百姓,络绎不绝。他们将自己最虔信也最质朴的感激,都献给了这个,将他们从死亡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活菩萨”。
而这位“活菩萨”,此刻却正坐在,那座由丞相府改建而成的“苏氏善堂”总部一间最普通的书房里,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书。
她没有活在百姓的香火里。
她活在这最平凡的,也最真实的人间。
“姑娘,”春桃,如今的柳疏影,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羹”,走了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您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好好休息了。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啊。”
灵素,没有抬头。
她的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手中的一份卷宗上。那上面是关于新成立的“江南防疫基金”第一笔款项的使用规划。
“扬州府,新建防疫站三处,需银一万两。”
“苏州府,疏通河道,清理污泥,需银三万两。”
“江宁府,药材储备,及医官培训,需银五万两。”
……
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笔都关乎着,数万乃至数十万百姓未来的安危。
“春桃,”她头也不抬地问道,“京城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春桃,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雪梨羹,轻轻地放在她的手边,低声道:“有。太子殿下,不,是陛下……陛下他已经下达了第二道圣旨。”
“哦?”灵素,终于抬起了头。
“陛下,下旨嘉奖了所有在此次抗疫中,有功的官员与将士。林风统领,被晋升为‘龙骧卫’副都统。张谦将军也被官复原职,重新执掌黑甲军。”
“只是……”春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只是,关于凛……关于顾先生,圣旨上却一言未提。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存在过一般。”
灵素,沉默了。
她知道,这是顾怀瑜的手段。
也是帝王必然的手段。
“也好。”许久,灵素才,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对那个早已一心求死的男人而言。
被遗忘,或许才是对他最好的仁慈。
“那……那他呢?”春桃,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那封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灵素,点了点头,“他,没有回信。”
“他只是在第二日,便离开了青石镇。一个人,一匹马,朝着更南边,那瘴气弥漫的百越之地去了。”
春桃的心,猛地一揪。
她知道,那个男人,是去继续他的那场永无止境的……赎罪之旅了。
也或许是去寻找一个可以让他安静死去的……地方。
“姑娘……”
“不必再提他了。”灵素的声音,打断了她,“他与我们早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她端起那碗,早已微凉的雪梨羹,轻轻地喝了一口。
那清甜的,润肺的滋味,却仿佛带着一丝化不开的苦涩。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负责守卫善堂的龙骧卫,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单膝跪地。
“启禀总司大人!京城,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
圣旨来得,比灵素想象中还要快。
也比她想象中,还要隆重。
传旨的是新皇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王瑾。
他带来的不是一道……简单的口谕。
而是一整支,由五百名御林军护送的,庞大的,皇家仪仗队。
那明黄色的绣着五爪金龙的旗帜,几乎遮蔽了半个扬州城的天空。
王瑾在见到灵素的瞬间,便满脸堆笑地,跪倒在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老奴王瑾,参见……参见护国公主殿下!”
公主?
殿下?
灵素的眉头,微微一蹙。
而她身后的春桃,和闻讯赶来的,扬州府的一众官员,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大的封赏,给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王公公,请起。”灵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知,陛下此举,是何用意?”
“哎哟,我的殿下哟!”王瑾,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充满了谄媚的喜悦,“您,还不知道吧?”
“陛下,已经下旨了!因您于社稷,有再造之功,于万民有存续之恩。特破格册封您为我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的‘护国长公主’!赐国姓‘顾’!享亲王之尊!见官大三级,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陛下还说,待您班师回朝之日,要亲自率文武百官,于承天门外,三十里相迎!为您举行最盛大的……庆功大典!”
他的一番话,如同一连串的惊雷,在所有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护国长公主!
赐国姓!
享亲王之尊!
这……这是何等旷古烁今的……无上荣光!
在场的所有官员,都用一种,看神明般的狂热的眼神,看着灵素。
只有灵素自己,在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闪过了一丝冰冷的了然的寒意。
她知道,这不是恩赐。
这是一道用最华丽的,最无法拒绝的黄金,打造而成的无形的……枷锁。
他要用这至高无上的“荣耀”,将她牢牢地锁在京城,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要用这“皇室宗亲”的身份,将她与那些还在蠢蠢欲动的旧势力,彻底地隔离开来。
他更要用这看似“平等”的地位,来一点点地消磨掉,她身上那最令他忌惮的独立的不受控制的……棱角。
好一个顾怀瑜。
好一招,“恩赐为笼”。
“臣女,灵素,谢陛下天恩。”
她缓缓地跪了下去,接过了那道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之重的圣旨。
她知道,她不能拒绝。
也无法拒绝。
……
半月之后,当灵素的车队,在万民的欢呼声中,返回京城时。
新皇顾怀瑜,果真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亲率新上任的内阁六部,与在京的所有文武百官,出承天门,三十里相迎。
那场面,比迎接一位打了旷世胜仗的大将军,还要隆重盛大。
整个京城,都为之沸腾了。
百姓们,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高呼着“护国公主”的名字,那声音充满了最纯粹的,最狂热的感激与崇拜。
灵素,换上了一身,由宫中尚衣局,连夜赶制出来的,符合她“长公主”身份的华丽的宫装。
她走下马车,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一步步地走向了,那个穿着一身耀眼的龙袍,站在御辇之旁,含笑看着她的年轻的帝王。
“臣妹灵素,参见陛下。”她对着他,微微欠身。
“皇妹,不必多礼。”顾怀瑜亲自上前,将她扶起。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占有欲。
“皇妹为国分忧,劳苦功高。今日朕与这天下万民一同恭迎皇姐……凯旋。”
随即他拉起她的手,在文武百官那充满了震惊与揣测的目光中,与她并肩登上了那辆只有帝后才有资格同乘的巨大龙辇。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政治信号。
他是在向全天下的人宣告。
这个女人,是他顾怀瑜的。
无论是她的才华,她的声望,还是她的人。
都只能属于他。
……
庆功的宫宴,在太和殿举行。
灵素被安排在了,除了皇后之位以外,最尊贵的陛下的左手之侧。
她的对面坐着的是,刚刚被册封为“贵妃”的新任宰相的嫡长女——李嫣然。
李贵妃看着那个,从始至终都神情淡漠,仿佛这泼天的富贵与荣耀,都与她无关的女子,那双素来以“温婉贤淑”着称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与敌意。
她知道,这个女人,才是陛下心中那个真正想要得到的人。
而她,不过是一个,用来平衡朝堂,安抚文官集团的政治工具罢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皇帝顾怀瑜,终于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举起手中的金杯,对着灵素朗声道:
“今日朕还有一事,要当众宣布。”
“护国长公主,才德兼备,功盖千秋。然至今仍是孑然一身,朕于心不忍。”
“朕思来想去,决定要为皇妹,指一门最好的亲事。赐她一场,这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无上荣光。”
他的目光,扫过殿下,那些早已因为他的话,而屏住了呼吸的青年才俊和王公贵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镇北大将军,秦封。
秦封,年近四十,身形魁梧,面容粗犷,左脸上,还有一道从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的狰狞的刀疤。那是他在与北蛮的血战中,留下的荣誉的勋章。
他是大周最忠心耿耿,也最勇猛善战的一条“看门犬”。
可同时,他也是出了名的粗鄙,鲁莽,不通文墨。家中早已有了一位为他,生下了三个儿子的正妻。
皇帝,竟要将这位被誉为“谪仙”的护国长公主,指婚给这样一位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粗鄙武夫……做“平妻”?!
这哪里是恩赐!
这分明是最恶毒的羞辱与算计!
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终于明白了,陛下的真正用意!
他要用一场看似门当户对,实则天差地别的婚姻,将这只羽翼已丰的凤凰,生生地折断翅膀,锁进一个粗鄙武夫的后宅!
他要让她远离京城,这个权力的中心!
他要让她在无尽的米醋油盐,与内宅争斗之中,耗尽她所有的光芒与才华!
届时,她所有的心血,都将顺理成章地被皇家全盘接收!
这是一个温柔的,充满了“君恩浩荡”的无法拒绝的……阳谋!
顾怀瑜看着,那个从始至终,连眉梢都未曾动过一下的女子,嘴角勾起了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他知道,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任何才华与风骨,都将不堪一击。
他……赢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说出那句,决定她命运的“赐婚”二字时。
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子——灵素,缓缓地站起了身。
她对着龙椅之上的皇帝,盈盈一拜。
“陛下厚爱,臣妹感激涕零。”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
“只是这桩婚事,臣妹怕是无福消受了。”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直视着皇帝,缓缓道:
“因为,臣妹有一事,一直瞒着陛下。”
“陛下您……病了。”
“而且……病得很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