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刮过上海狭窄的里弄。林皓被那个女人……!他现在知道她叫苏雯,叶怀明未婚妻的名字,几乎是拖着,踉跄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巷道中。
她的手掌冰凉,却异常有力,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走得极快,脚步凌乱却目标明确,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噬人的猛兽。夜风吹起她额前散落的发丝,露出光洁却写满惊惶的额头。
林皓腹部的伤口在每一次急促的迈步中都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咬紧牙关,凭借意志力勉强跟上。他的大脑依旧一片混乱,苏雯那不由分说的保护和显而易见的恐惧,像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
她到底知道多少?她真的完全相信他是叶怀明吗?还是说,在极度的担忧和爱意之下,她刻意忽略了那些疑点,选择先救下再说?
他们避开大路,专挑最阴暗、最曲折的小巷。污水横流的地面,低矮压抑的屋檐,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和夜露混合的冰冷气味。偶尔有野猫受惊窜过,或是从某个窗户里传出模糊的呓语,都能让苏雯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更加抓紧林皓的手臂。
“快到了……就快到了……”她不停地低声念叨,像是在安慰林皓,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终于,她在一条死胡同最深处一扇极其不起眼的、黑漆剥落的小木门前停了下来。这里似乎是某栋石库门建筑的后门,隐蔽而安静。
她松开林皓的手,再次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从旗袍襟扣里摸出一把小小的、同样古旧的铜钥匙,迅速打开了门锁。
“进来!”她压低声音,一把将林皓拉了进去,然后飞快地反手将门关上、锁死。
门内是一片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只有一丝极微弱的光线,从高处一扇气窗透入,勉强勾勒出一个狭窄楼梯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陈旧的灰尘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灶披间(厨房)的后部,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杂物。
“跟着我,小心台阶。”苏雯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她摸索着,引着林皓走上一段极其陡峭狭窄的木制楼梯。
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林皓忍着痛,小心翼翼地跟上。楼梯通向一个低矮的阁楼。
苏雯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阁楼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空间非常低矮,林皓几乎要碰到头。屋顶是倾斜的,开着一扇小小的天窗,蒙眬的月色和远处城市的霓虹光污染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洒落进来,成为唯一的光源。阁楼里堆满了各种箱笼、旧家具和蒙着白布的物件,显得拥挤而压抑。但在靠墙的一角,却收拾出了一片相对整洁的区域,一张简单的行军床,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冒着微弱红光的、小小的炭盆,散发出微不足道的暖意。
这里显然有人居住,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里……以前是我家老佣人放杂物的地方,后来……后来我就偶尔过来……”苏雯的声音有些含糊其辞,她快步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了拨里面的炭块,让火稍微旺了一点,然后又赶紧拉上了唯一那扇小窗户的厚重窗帘,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昏暗中,炭盆的红光映照着她苍白而焦虑的侧脸。
“你先坐下,快坐下!”她几乎是命令着,将林皓按到那张行军床上,然后手忙脚乱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暖水瓶和一个搪瓷缸子,倒了些热水递给他,“喝点热水……你……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他们是不是对你用刑了?”
她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来,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心痛和一种几乎不敢去触碰真相的恐惧。她蹲下身,借着炭盆的光,想要查看林皓腹部的伤口,手指却在即将触碰到那肮脏的包扎时猛地停住,微微颤抖起来。
林皓接过热水,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暂时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和身体的寒冷。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爱而变得勇敢又脆弱的女人,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负罪感。他必须说点什么,不能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误会。
“苏……苏小姐……”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我……我不是……”
“别说话!”苏雯猛地打断他,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你先别说话!保存体力!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受了很多苦……变了样子……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
她的话语逻辑混乱,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拒绝接受任何可能打破她最后希望的真相。她站起身,慌乱地在屋子里翻找起来,“我记得这里有药……阿婆以前留下的……肯定有的……”
她在一个旧木箱里翻找着,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颜色暗淡的锡盒,里面有一些已经干枯变色、看不出原貌的草药根茎。
“这个……这个捣碎了敷上……能消炎……”她拿着草药,又看向林皓腹部的伤口,眼神却有些茫然和无措,显然她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处理这么严重的伤势。
林皓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酸涩难言。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道:“苏小姐,谢谢你。伤口……我自己处理过了。暂时……还撑得住。”
苏雯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林皓,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似乎从他相对镇定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那异样很快又被担忧淹没。“处理过了?怎么处理的?不行,我得看看……”
她再次靠近,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全然的悲痛和爱怜,而是带上了一丝细微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审视。她仔细地看着林皓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寻找着更多熟悉的痕迹,又似乎在对抗着那些越来越明显的陌生感。
阁楼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林皓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每多一秒钟的误会,对苏雯的伤害就加深一分,而且随时可能因为某个细节而崩盘,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放下搪瓷缸子,坐直了一些,迎着她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清晰而沉重:
“苏小姐,请你冷静听我说。我……我不是叶怀明。”
这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狭小的阁楼里。
苏雯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冻结了。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无法理解而收缩。她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不懂,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你说什么?”几秒钟后,她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气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不是叶怀明。”林皓重复道,语气沉痛而肯定,“叶怀明先生他……他已经牺牲了。我很抱歉,在巷子里让你产生了误会。我……我认识他,我也在为他未完成的事情而奔走。但我不是他。”
真相如同最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苏雯。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向后踉跄半步,撞在了身后的旧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用手死死捂住嘴,那双原本盛满了爱意和担忧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的、毁灭性的绝望和崩溃。
泪水无声地、汹涌地夺眶而出,瞬间布满了她的脸颊。
她没有尖叫,没有质问,只是死死捂着嘴,用一种近乎窒息的方式,承受着这最终宣判带来的、碾碎灵魂般的痛苦。
林皓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如刀绞,却只能沉默地坐在那里,承受着她痛苦的目光。
良久,良久。
苏雯捂住嘴的手缓缓滑落,她的身体顺着箱子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哀恸和最终破灭的绝望,在这狭小寂静的阁楼里低回,令人心碎。
林皓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苍白的。他只能等待,等待她从这致命的打击中稍微缓过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苏雯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林皓,那双曾经充满光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是怎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