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把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指尖还残留着一点发麻的余感。她坐在靠墙的矮桌旁，膝盖微微弯着，左腿不敢完全伸直。李阳蹲在不远处整理几本散落的书，听见动静抬了头，朝她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一本封面卷边的《夜航西飞》轻轻推到她手边。
“你看过这个？”他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翻过几页，没读完。”
“很多人都是这样。”一个穿藏青色毛衣的女人坐到了对面，手里捏着一支铅笔，“书打开一次，和打开一百次，感觉不一样。”
林小满看着她把铅笔横放在桌上，像是某种标记。旁边陆续有人围过来，有之前读书会上见过的面孔，也有新来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刻意排列座位，只是自然地围成一圈，像炉火边取暖的人。
“我小时候最怕看书。”那个戴眼镜的学生忽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家里穷，买不起灯油，我妈说晚上看书伤眼睛，也费钱。后来我躲厕所里看，门缝底下塞张纸挡光，还是被发现了。”
他笑了笑：“挨了一顿打，但那本书我读完了。”
没人接话，空气里浮着一点沉静。片刻后，穿灰布衫的老太太轻声说：“我年轻那会儿，书是禁的。不是贵，是不能看。我哥偷偷抄诗，一页一页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扔出去，有人捡了就传，传着传着就没了下文。”
她说完，低头摸了摸放在膝上的书脊，声音低了些：“他后来没回来。”
李阳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老太太接过，指节有些变形，却稳稳地捧住了。
“现在能光明正大看了，反倒觉得……不真实。”她说。
林小满望着窗外。天色渐暗，玻璃映出屋内的灯光和人影，叠在一起，模糊而温暖。她正想开口，忽然察觉窗边有一缕凉意掠过，像谁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
周予安站在那儿，背对着人群，脸朝着外头渐深的夜色。他的身形比白天清晰了些，肩膀微耸，像是在听，又像是在回避什么。
“你们有没有试过，明明有话想说，可一开口，却发现没人等你？”那个中年男人突然出声，打断了沉默。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袖口磨出了线头，“我现在每天搬砖，回家累得倒头就睡。儿子问我读过什么好书，我说不出。他拿手机刷视频，笑得大声，我连一句‘这不好’都不敢讲。”
他说得平静，但语气里压着东西。
“可书真能帮上忙吗？”他看向那个学生，“你说精神自由，我懂。可自由不能交房租，也不能让孩子考上好学校。我觉得书该教人怎么活下来，不是让人做梦。”
学生皱眉，刚要反驳，林小满先开了口：“你儿子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一起笑？”
男人一愣。
“你不是不想让他看手机，你是怕他忘了你。”她声音不高，“就像有些人拼命工作，是怕被人看轻；有些人拼命读书，是怕自己看不懂这个世界。书对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有个少年，死前喜欢一个人，可一句话都没敢说。他缠着执念不肯走，不是因为恨，是因为怕被彻底忘记。后来他听见别人说起喜欢这个词，才明白——原来说出来，就已经算活着了。”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
李阳低头吹了吹茶面，低声说：“所以你现在让他听着？”
林小满没回答，只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中年男人慢慢松开攥紧的手掌，掌心留下几道指甲印。他叹了口气：“我小时候也喜欢过一个女孩，给她写过信，没敢寄。前阵子回老家，听说她一直没嫁人。我就在想，要是当年寄了，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会。”学生语气缓了下来，“但也可能她根本不喜欢你。”
男人笑了：“那也比不知道强。”
这句话说完，气氛忽然松动了。有人轻声附和，有人低头笑了。李阳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纸折成纸船，放在桌角。“留给下一个想说话的人。”他说。
林小满站起身，腿上的钝痛让她动作慢了一拍。她走到窗边，周予安还在原地，目光落在那群人身上，嘴唇微微动了动。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没回头：“我在想，如果我也能坐进去，哪怕一句话不说，只是听着……是不是也算参与过。”
“你已经在了。”她说，“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有你在听。”
他转过脸看她，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轻，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
“可我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低声说，“有时候我会怀疑，我到底存不存在。”
林小满想了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笔记簿，翻开一页空白处，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然后递给他：“那你现在写下你的名字。”
周予安怔住。
“写啊。”她催他。
他迟疑地接过笔，指尖穿过纸面，在纸上落下三个字：周予安。
墨迹清晰，没有晕染。
“看到了吗？”她说，“你能留下痕迹，你就没消失。”
他盯着那行字，很久没说话。最后，他轻轻把本子放回原处，退后一步，身影淡了一些，却没有立刻散去。
林小满回到座位时，那个戴眼镜的学生正说着什么。她听清了一句：“其实我不是反对实用，我只是怕有一天，所有人都只看有用的书，没人再为一句话哭出来。”
穿毛衣的女人接道：“可一句话能撑多久？生活才是真的。”
“但生活里总得有东西让人愿意活下去吧？”老太太抬起头，“我哥抄的那些诗，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可我记得他念给我听的样子。那几分钟，比什么都真。”
李阳插了句：“要不咱们搞个‘悄悄话信箱’？写什么都可以，不用署名，定期读一遍。”
有人笑：“你会不会偷看？”
“我发誓只看不记。”他举起三根手指，表情严肃得滑稽。
笑声起来时，林小满发现自己也在笑。她很久没这么放松地坐着，听一群人谈论书、生活、错过的人。她的右臂依旧僵硬，左腿的疼痛也没消，但这些都变得遥远了。
周予安不知何时回到了书中，那本《夜航西飞》的书页微微鼓起，像藏着一口气。她伸手抚平封面，指尖触到一丝微弱的温热。
李阳凑过来，压低声音：“他稳定了吗？”
“比之前好。”她说，“他在学着接受另一种存在方式。”
“挺好的。”李阳点头，“这儿缺个图书管理员，正好招人。”
林小满瞪他一眼，却被他逗笑了。
外面的风推了下门，铃铛响了一声。没有人起身去关，谁都知道，有些门，本来就不该关死。
角落里，那张空椅子静静立着，椅背上搭着一件没人认领的外套。灯光斜斜照在上面，织物的纹路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坐上去，翻开书，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林小满的目光停在那张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门边的书堆里，一页纸被风吹动，缓缓掀开一角，露出底下一行手写的字：
“我想告诉妈妈，图书馆的灯，我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