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天光微明。
苏家宗族府门前的青石板还泛着湿意,晨雾如纱,缠绕在飞檐斗角之间。
昨夜那封血书复印件被风雨打湿了边角,墨迹微微晕开,却依旧清晰可见——“不忍拆散骨肉”六个字下,三道泥土压痕赫然在目,仿佛有人曾跪伏于此,以额触地,痛哭失声。
林姨娘一夜未眠。
她躲在南园别业最偏僻的柴房里,听着远处梧桐苑方向传来的钟声,一声声敲进心里。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逃了。
十八年来的每一句谎言、每一次沉默,都像藤蔓般缠住她的肺腑,让她喘不过气来。
天刚蒙蒙亮,她便抱着那只旧木匣,颤巍巍地走向主宅。
守门的小厮本想阻拦,却被吴执事抬手制止。
他只看了林姨娘一眼,便知今日将有惊雷落下。
“苏小姐在书房。”吴执事低声说,“她说,您若来了,请直接进去。”
林姨娘脚步一滞,眼眶骤然红了。
她没想到,那个被她们夺走一切的女孩,竟还能给她留一扇门。
苏倾月正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杯清茶,茶烟袅袅,映得她眉目沉静。
听见脚步声,她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林姨娘怀中那方斑驳的木匣上。
没有质问,没有冷笑,她只是轻轻放下茶盏,嗓音温和得近乎慈悲:“您来了。”
这一声“您”,叫得林姨娘双膝一软,几乎当场跪下。
“我……我对不起你……”她哽咽着,双手捧上木匣,“这是……林夫人的日记。我一直藏在床底,不敢看,也不敢烧……可今天,我不能再骗自己了。”
苏倾月接过木匣,指尖抚过那层褪色的漆皮,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
她打开匣子,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纸页早已发脆,边缘卷曲,有些字迹被泪水浸染模糊,但仍可辨认。
她一页页翻过去,神情始终平静,唯有指节在某一页微微收紧——
【1987年3月15日 晴转雨】
母亲来了。
她说医院的事已经处理好了,让我不要再提。
可我心里清楚,那个被抱走的孩子,才是我的骨肉。
护士说换了个健康的回来,可我不信。
我的女儿,生下来时左耳后有一颗小痣,像一粒朱砂。
而这个孩子……没有。
我不想争家产,也不想闹出丑闻。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女儿现在在哪?
她冷吗?
饿吗?
有没有人疼她?
我不想拆散这个家,可我也不能假装她不存在……
笔迹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一滴干涸的泪痕,压在纸面,沉得像一块铁。
苏倾月合上日记,闭了闭眼。
十八年。
她在山野间赤脚奔跑,在师父的药庐里背诵《黄帝内经》,在暴雨夜独自接生难产的母羊,在破庙中用一根银针救回高烧垂死的孩童……她学会了一切生存的本事,只为不被命运碾碎。
可原来,早在她出生那一刻,就有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屋檐下,为她哭瞎了双眼。
“这不是为了报复。”她睁开眼,声音很轻,却坚定如铁,“是为了不让一个母亲的痛苦,再被掩盖。”
吴执事默默接过日记,郑重收进档案袋。
他知道,这份证物将被提交至宗族伦理听证会,成为不可推翻的铁证。
三日后,听证会于祖祠侧厅召开。
七位德高望重的族老端坐高台,香炉焚着安神檀,空气中却弥漫着肃杀之气。
苏婉柔与她母亲林氏坐在左侧席位,妆容精致,姿态倨傲。
她们身后站着数名亲信执事,显然早有准备。
“我们不要家产!”林氏当众起身,声泪俱下,“十八年养育之情,难道比不上一张出生证明?婉柔从小体弱多病,是我一口口喂粥养大!如今你们要赶尽杀绝,连南园都不让住?天理何在!”
几位原本立场摇摆的长老低头沉吟,似有所动。
就在这时,吴执事起身,朗声道:“本次听证会第一项,传证人——林氏侍女,林姨娘。”
全场骤静。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林姨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裙,佝偻着背,一步步走进来。
她不敢看任何人,只低着头,在证人席前缓缓跪下。
“我说……我说实话。”她声音颤抖,眼泪簌簌而落,“那年……林夫人产后抑郁,整日哭喊‘孩子不是我的’。有一次她抓住护士的手问:‘你们把我女儿弄哪去了?’护士吓得脸色发白,后来沈老夫人亲自来了,把她关在房里说了好久的话……”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毕生勇气,才继续道:
“沈老夫人说……‘养在乡下也好,免得回来争家产’。林夫人听了,当场昏过去……从那以后,她再没提过找孩子的事,可夜里总一个人哭……她说对不起女儿……对不起……”
“轰——”
如同惊雷炸裂。
原本支持苏婉柔的几位长老猛地站起,其中一人怒视林氏,厉声道:“你们竟敢以私情乱血脉!还妄称养育之恩?羞也不羞!”
另一人拂袖离席,边走边叹:“苏家百年清誉,竟毁于妇人私欲!耻辱!”
大厅内一片哗然,议论声如潮水翻涌。
苏婉柔脸色惨白,死死攥住母亲的手臂:“娘,她说谎!一定是苏倾月逼她的!”
林氏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在人群最后方,一道玄色身影静静伫立。
傅司寒不知何时已到来,黑衣如墨,神色冷峻。
他站在廊下阴影里,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苏倾月身上。
她依旧坐着,未因这场风暴而动摇分毫。
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勾勒出她清瘦却挺直的轮廓,宛如一株生于废墟的梧桐,根扎深渊,枝指苍穹。
他眸光微动,手中文件夹悄然收紧。
那里面,是一份尚未公开的亲子比对报告。
国际权威dNA机构出具,编号唯一,结论明确。
而此刻,他只静静看着她,仿佛在等——等她需要他的那一刻。
暴雨初歇,晨光破云,苏家祖祠侧厅内却比雷霆更震人心魄。
当傅司寒踏着沉稳步伐走入会场时,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他一身玄色高定西装,肩线笔直如刃,黑发一丝不苟地束于脑后,眸光冷冽似冰原深处的极光。
他手中握着一份密封完好的文件袋,银质徽章封条上印着国际基因鉴定中心的权威标志,在阳光下泛着不容置疑的寒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长老们神色微变,林氏母女瞳孔猛缩,而苏倾月只是微微抬眼,唇角轻不可察地扬了扬。
傅司寒径直走向主位前的公证台,声音不高,却如钟鸣鼓应,字字入耳:“我以第三方监督人身份,提交编号IcG-9A017的亲子比对报告原件。”他修长手指一掀,抽出内页,纸张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弧线,“检测样本取自苏倾月、苏婉柔及苏振国夫妇口腔黏膜细胞,由瑞士日内瓦国际遗传研究所独立完成,全程录像公证,结论不可篡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林氏惨白的脸上,一字一顿宣读:
“苏倾月与苏振国、林婉如生物学匹配度——99.999%;苏婉柔与上述二人——无任何血缘关系。”
死寂。
如同天地间所有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香炉中檀烟缓缓升腾,断裂般飘散。
“哗——!”下一瞬,人群爆裂开来。
几位族老猛地站起,惊怒交加。
其中最年长的一位颤声喝道:“这……这是铁证!祖宗血脉岂容玷污?!”
另一人直接拍案而起:“十八年欺瞒宗庙,冒认嫡嗣!此等行径,当逐出族谱,永不录入!”
林氏瘫坐在地,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被四周鄙夷的目光钉在耻辱柱上。
苏婉柔尖声嘶喊:“不可能!你们串通好了陷害我!苏倾月!是你逼林姨娘作伪证!你这个乡野贱种——”
话音未落,傅司寒已冷冷抬手,将报告副本投入厅中央燃烧的净火盆。
火焰腾起三尺高,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那句掷地有声的结语:“有些人用十八年扮演亲情,却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未曾给予真正的血脉。”他眸光如刃,扫过满堂,“烧了吧。让虚假的温情,也化作灰烬。”
火舌吞没纸页,灰烬翻飞如蝶,像是为一段扭曲岁月送葬。
听证结束,林氏母女被执事请离祖宅。
她们踉跄而出,背影佝偻狼狈,再不见昔日骄纵之姿。
就在苏婉柔登车前,林姨娘忽然挣脱仆从搀扶,快步走到苏倾月面前,颤抖着手塞给她一张泛黄纸条,低声道:“这是……当年我偷偷抄下的婴儿登记表片段……小姐,你看看……”
苏倾月接过,指尖微颤。
纸上墨迹斑驳,却清晰写着一行小字:“女婴体重六斤八两,左肩有梅花状胎记。”
她静静看了片刻,忽而卷起左臂袖口。
那枚淡粉色的印记,静静栖于肌肤之上,形如初绽梅花,温柔而坚定。
她望着远去的车影,风拂发梢,嗓音轻得像梦呓:“你们不是我的家人……但你们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该守护的东西。”
夜深,万籁俱寂。
她独坐绣房,取出师父所授的青铜徽章,轻轻贴上族谱真脉名录。
烛光摇曳中,徽章竟不再震动,而是缓缓浮现出一行新字——
那是用水溶性墨书写,唯有体温可显:
“带上他们一起走。”
她怔住,心跳漏了一拍。
回望窗外,小禾正抱着刚领回的族籍文书站在院中,仰望着漫天星辰,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光。
命运之线,悄然串联。
而此时,梧桐苑深处,清明祭祖大典前夕,苏家上下齐聚的消息已在暗流中传开。
按旧例,应由族长主持焚香告天,但苏振国称病缺席,林婉如闭门不出。
众人迟疑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祠堂檐角的铜铃,在无风之时,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