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一声停在负三层,门缝里漏出刺眼的白光。我揣着真珠子、攥着模具,右腿像灌了铅,血顺着裤管滴在金属地板上,作响。赵申靠在我肩上,呼吸烫得吓人——高烧把眼镜片都蒸花了。可我们谁也不敢停,时间像拴在裤腰带上的炮仗,一松就炸。
四点五十八,他哑着嗓子,离自毁……七分钟。
我咧嘴笑,血渗进牙缝:够老子再偷一次。
话音没落,走廊尽头已传来皮靴声,像有人在铁皮鼓上练锤。我拖着他闪进旁边工具间,门一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摸黑掏出百宝囊,把模具、真珠、钥匙一并塞进暗袋,拉上三层拉链,仍觉得不保险——怀璧其罪,何况是璧中璧。
工具间外,脚步越来越近,德语咒骂混着狗吠,凯撒那孙子也来了。我心跳得像揣了只活麻雀,却听赵申低笑:别怕,我给你……换个身份。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四方的油纸,抖开——竟是一张德国通用电气外派工牌,照片是我,名字却换成Karl Lee,职务:电梯检修师。我挑眉:又是十分钟内搞定的?
他喘笑:昨晚……你睡着那二十分钟。
我暗骂老狐狸,却不得不服。工牌别上胸口,我把染血外套反穿,露出里头干净的工装,又扣上鸭舌帽,压低点遮住黑眼圈。赵申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一管药膏,往我脸上随手一抹——血渍、油渍立刻盖成一张德国技工的灰脸。他自己也套了张技术主管牌,肩上被工装一遮,倒像真那么回事。
门被敲响,两下,外头喊:wartung! offnen!(维修!开门!)
我深吸一口气,把赵申架在臂弯,拧开门锁。门口站着三名德兵,枪口冲内,凯撒呼哧呼哧嗅我裤脚,狗眼满是怀疑。我堆起假笑,用德语连珠炮:电梯制动故障,自毁装置倒计时,我们得下去手动关停,否则整栋楼炸上天!
德兵脸色一变,却仍拦着:Ausweis!
我亮工牌,又指赵申:主管,被电弧烧伤,急需送医。赵申适时呻吟,高烧把他脸蒸得通红,倒真像被电了。德兵犹豫,我抬腕看表——00:05:30,红字一闪一闪。我怒吼:只剩五分钟!你想一起死?
德兵被吼得本能立正,让开通道。我架着赵申往外走,腿伤钻心痛,却得装没事人。凯撒突然狂吠,要扑我后背,我反手把半根火腿扔出老远,狗鼻子一歪,追肉去了。我暗松一口气,却听走廊广播响起,施密特的声音透过雪噪炸遍全楼:
Alle Einheiten, Fuchs ist in Uniform! wiederhole, Fuchs ist in Uniform!(各单位注意,狐狸穿着制服!重复,狐狸穿着制服!)
我心口一凉——暴露了!德兵瞬间抬枪,我抡起工具箱地砸在最近一人脸上,血花四溅;赵申不知哪来的劲,掏掌心雷一枪,另一人眉心中弹,软倒。第三人拉枪栓,我电击棍出手,按在他颈动脉,人抽搐倒地。枪声在走廊炸开,回声如雷,警报地拉响,红灯狂闪。
我拽着赵申冲向电梯,却见指示灯一路变红——被中控锁死。我骂娘,转身往楼梯间跑,身后脚步如潮,Fuchs! Fuchs!的喊声此起彼伏。楼梯间门一推开,冷风卷着雪灌进来——原来这里直通外墙安全梯,铁架子挂满冰棱,像一排排倒立的刀。
赵申抬腕,00:04:10,他苦笑:四条街外……有我的船,永定河岔口……走水路。
我咬牙:那就跳!我架着他,一步三滑往下冲。铁梯结冰,踩上去断裂,我右腿吃不住,地跪倒,身体下滑,裤管被铁棱划开,血顺着梯架滴在雪里,像一条猩红小蛇。
身后顶楼传来凯撒的狂吠,施密特端着枪出现在栏杆边,连射,子弹打在铁架上火星四溅,一发击中我手边扶手,铁屑飞进我眼角,疼得我眼前一黑。赵申回身,掌心雷还了一枪,施密特肩膀冒血,却更疯,换上刺刀,顺着梯子就追。
跳!快跳!赵申推我。我们离地面还有三米,下方是饭店后巷,积雪厚,跳下去未必死,不跳肯定成筛子。我怒吼一声,抱着他纵身一跃——!雪尘四溅,我右腿咔嚓一声,骨头像被巨斧劈成两半,疼得我眼前金星乱冒。赵申也滚在一旁,咳得满嘴是血。
巷口突然亮起车灯,一辆带篷卡车冲进来,地甩尾停下。车门拉开,司机竟是电报局那个瘸腿老头!他冲我们吼:上车!我拖着断腿,把赵申塞进车厢,自己翻身滚进去。车门刚合拢,枪雨打在车厢板,木屑横飞。老头一脚油门,卡车地蹿出巷口,把雪幕撕成碎片。
车厢里堆满破棉絮,我瘫成烂泥,却死死护住怀里的模具和珠子。赵申躺在我旁边,高烧加枪伤,已经神志不清,嘴唇蠕动:船……船……我握住他的手,烫得像烙铁:撑住,到了河上就给你找大夫。
卡车在雪街横冲直撞,身后警笛呼啸。老头把车灯全熄,借着雪光穿小胡同,碾过冰棱,压断晾衣杆。我透过车缝往后看,施密特驾摩托紧追不舍,凯撒蹲在边斗,狂吠,像黑白无常索命。
前面是岔桥!老头吼,桥板被雪压断,只能冲过去!
我瞪大眼——桥下水黑得像墨,冰层裂缝纵横,掉下去就是碎尸!可老头不减速,卡车地冲上桥,木板咔嚓咔嚓断裂,车尾猛地下沉——一声,我们连人带车砸进冰河!
冰冷瞬间吞没车厢,我浑身像被万针猛扎。水从缝隙咕咚咕咚灌进来,眨眼没过腰。我一手抱模具,一手拽赵申,踹开车门,钻出水面。冰层作响,裂缝像蜘蛛网蔓延。我拖着赵申爬上一块浮冰,断腿泡了水,疼得直打颤,却不敢停——冰层随时会碎!
身后摩托也冲上了桥,施密特一枪打裂桥板,摩托连人带狗地掉进冰河。凯撒惨叫,狗爪扒住浮冰,却爬不上来;施密特头盔撞碎,血染红冰水,仍挣扎举枪。我咬牙,把模具塞进赵申怀里,自己折根冰棱,砸过去,正中他手腕,枪沉水底。冰层再裂,一声,施密特和凯撒被黑水吞没,只剩一串气泡。
风呼啸,浮冰载着我们漂向河心。瘸腿老头不知何时也爬上一块冰,冲我喊:船……前面桥下!坚持住!我抬头,远处黑暗里果然现出一点渔火,像鬼火,却暖得人心痒。
浮冰靠岸那一刻,我整个人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只剩胸口一点热气,护着怀里的模具和珠子。赵申趴在我背上,烧得说胡话:李……李三,珠子给你……别恨我……我咬牙骂他:闭嘴!要还命也得先上岸!
瘸腿老头把我们拖上渔船,船篷里堆满破棉被,一盏煤油灯爆花。老头用雪给我擦腿,一声,皮肉冒白烟,我却感觉不到疼。模具、珠子、钥匙被我并排放进一只铁皮匣,盖上盖子,上锁——像把二十年的恩怨一并关进黑暗。
船篙一点,渔船滑进河岔,雪又开始飘,像无数细小的白纸钱,替昨夜那场追杀盖棺。我望着渐渐远去的北平城,灯火星光一样碎在黑夜里,忽然想起娘临终的话——
把珠子拿回来,让它进咱家祖坟。
如今珠子在我手,可坟里的人却告诉我:也许,我根本不是李家的种。
船舱外,第一缕晨光像刀锋,劈开夜色。我掏出那张染血的图纸,保险柜、自毁装置、永定河暗道,所有线条被雪水泡得模糊,却仍能辨认出图尾新添的一行小字——
模具归你,真相归我,赵申。
墨迹被水晕开,像一条黑色的血痕。我转头看他,老头正给他灌烧酒,他昏迷中仍皱着眉,仿佛真相太重,连梦里都扛不动。
我握紧铁皮匣,指节发白。下一步,我要用这把钥匙,打开最后一道锁——关于谁是真正的燕子李三,关于我爹、我娘、以及我自己的命。
船篷外,天彻底亮了,雪却越下越大,像要把整个北平埋了,也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一并埋进白色坟场。
但我知道,雪会化,冰会开,真相就像河底的石头,总有一天会露出来,硌得所有人心口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