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我日你先人!」
骂声裹着枪响炸在耳边,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贴着墙根蹿出去 —— 三丈远的距离,鞋底擦过北平夜晚冰凉的青石板,带起的碎石子硌得脚踝生疼。耳边还残留着子弹划破空气的焦糊味,那味道混着胡同里飘来的煤烟,呛得人胸口发闷。得亏老子是「燕子李三」,这身飞檐走壁的功夫练了十五年,要是换个叫「王八李四」的窝囊货,今晚早该倒在巡捕的枪口下,成了野狗争食的烂肉。
可我没工夫回头。怀里揣着刚从德国银行后窗顺出来的金条,沉甸甸的分量压在胸口,每跑一步都往下坠 —— 那哪是金子,分明是老娘的命。我脚下猛地一蹬墙,借着反劲飞身上了屋顶,青瓦片被踩得「咔啦」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身后巡捕的哨子尖得像催命的鬼叫,「嘀嘀嗒嗒」追着屁股跑,还有皮鞋踏在瓦片上的乱响 —— 这群蠢货,也不看看自己那两下子,还想追「燕子」?
我顺着屋脊一路狂奔,冷风呼啦啦往嘴里灌,冻得牙床打颤,可心里那股子热劲儿却压不住:再跑两条街,拐进那个漏风的胡同,就能给老娘买药了。她咳了半个月,昨天夜里还拉着我的手说「三儿,娘没事」,可我分明看见她枕头底下的帕子,染着星星点点的血。
等我翻窗跳进那间逼仄的出租屋,扑面而来的不是老娘往常闻着的小米粥香,而是一股子冲鼻的消毒水味 —— 混着血腥气,像停尸房的味道。煤油灯挂在房梁上,火苗被穿堂风刮得晃悠,昏黄的光线下,床上躺着的老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进去一大块,颧骨高高凸起,像是能盛住半盏酒。她听见窗户「吱呀」的响动,艰难地侧过头,干枯的嘴唇扯出一个弧度,比哭还难看。
「三儿…… 又去偷了?」她的声音哑得像钝刀刮铁锅,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下一秒就要断气。
我扶着窗框喘得跟破风箱似的,把怀里的金条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声,金条撞在缺了角的木桌上,震得桌上的药碗都晃了晃。「娘,您甭管!明儿天一亮,我就去东交民巷请洋大夫,开最好的药,打最贵的针,保准让您好起来!」
这话刚说完,老娘忽然激动起来。她那枯枝似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别…… 别再去偷!」她的声音发颤,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蜷成一团,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你爹当年就是…… 咳咳…… 就是栽在这上面!」
我慌得转身去端桌上的水,可刚拿起碗,就被她一把推开 —— 搪瓷碗摔在地上,清水混着药渣溅了一地。她哆嗦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东西,是张对折了好几层的照片,黑白的底色早泛黄了,边缘被摸得起了毛边。她用两根手指捏着照片,递到我面前:「这是…… 你爹。」
我凑过去看,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藏青色长衫,眉眼间跟我有七分像,怀里抱着个拳头大的珠子,珠子在老照片里都能看出温润的光。他笑得敞亮,比北平夏天的太阳还耀眼。老娘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混着嘴角溢出的血痰,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他怀里那颗,是慈禧老佛爷的夜明珠。」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却字字砸在我心上。「当年宫里乱,洋人打进紫禁城抢东西,你爹是护院的武师,冒死把珠子从洋鬼子手里抢出来,说将来要给咱李家光宗耀祖…… 可后来,珠子被德国人截了,你爹他…… 他也被乱枪打死了,尸体都没找着。」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人拿铜锣在我耳边狠狠敲了一下。我爹?那个从我记事起就只有一个牌位的人?那个老娘每次提起都要抹眼泪的人?敢情他不是个普通的庄稼汉,还有这么一段风光往事?我盯着照片上那个笑得灿烂的男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从脚底直冲脑门 —— 原来我骨子里那股子爱飞檐走壁、不服输的劲儿,是打爹那儿遗传来的!
老娘却越说越急,气也越来越短,抓着我腕子的手都在抖:「三儿…… 你答应娘,把珠子…… 把珠子拿回来。让它进咱家祖坟,跟你爹作伴…… 别让洋鬼子…… 再糟蹋咱中国人的东西……」
她的手指死死抠着我掌心,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要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在这句话上。我慌得连连点头,声音都发颤:「我拿!娘,我一定拿回来!您别吓我,您好好活着,等我把珠子给您带回来!」
话音刚落,她抓着我腕子的手忽然松了,整个人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软软地倒回枕头上。可她嘴角却挂着笑,那笑浅浅的,却比刚才的哭相还让我心里发毛。我扑上去喊「娘」,喊得嗓子都哑了,可她再也没应我一声。房梁上的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火苗亮了一瞬,照得她脸色蜡黄,像一张被火烤过的纸,没有半点生气。
我抱着她冰冷的身子,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窗外天已经蒙蒙亮,远处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了六下,那声音慢悠悠的,却像给老娘敲的丧钟,每一声都砸得我心口疼。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颗夜明珠 —— 慈禧的夜明珠,德国人,六国饭店,保险柜…… 这些词儿像热锅里蹦的黄豆,噼里啪啦炸得我脑仁生疼。
我找了块旧草席,小心翼翼地把老娘裹好,背在背上。走出出租屋时,胡同里已经有了早点摊子的热气,卖豆浆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都透着活气,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我背着老娘往永定河边走,河水呜咽着往下流,浪头拍着岸边的石头,像是替我哭。
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我用手刨了个浅坑 —— 没有铁锹,指甲缝里全是泥,磨得生疼。我把老娘放进去,慢慢填上土,没有碑,就从怀里摸出一根金条,用指甲在柳树上刻「李门陈氏」四个字。刻得歪歪扭扭,可每一笔都用了劲。刻完后,我反手把剩下的金条全扔进了永定河 —— 老娘都不在了,我留着这沾满晦气的脏钱干啥?
我跪在泥地里,对着柳树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湿软的泥土上,渗出血来。血混着泥,糊在额头上,凉得刺骨。
「娘,您放心。三日内,我要是拿不回夜明珠,就把‘燕子’这俩字从自己脸上抠下来,陪您一起躺这儿!」
我起身抹了把脸,血和泥混在一起,像给我戴了层面具。回头望了一眼北平城,灰蒙蒙的天底下,六国饭店的尖顶高高竖着,像个张牙舞爪的洋鬼子,正冲我耀武扬威。我咬了咬牙,脚底一蹬,顺着河堤一路狂奔 —— 先去六国饭店踩点,再想办法偷保险柜的图纸,最后下手。老娘当年教过我:偷亦有道,不能伤无辜,可更得偷得聪明,偷得有骨气!
混进六国饭店的时候,太阳刚偏西。门口停着的小轿车排得比庙会时卖糖葫芦的摊子还长,黑色的车身擦得锃亮,映着天上的云彩。洋女人穿着高开叉的旗袍,露着白得晃眼的大腿,身上的香水味浓得冲鼻子,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穿着前天从成衣店后窗顺来的西装,虽然大了一号,可好歹是料子货;头发用鞋油抹得锃亮,对着车窗玻璃照了照,倒也人模狗样。
门口的门卫是个印度阿三,红头巾包得跟粽子似的,脸上的络腮胡刮得不干净,冲我伸着手,嘴里蹦出生硬的英语:「Invite card, please.」
我咧嘴一笑,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张烫金帖子 —— 这是昨晚从一个德国武官的大衣兜里顺的,照片早被我换成自己的,用浆糊粘得严严实实。阿三拿过去瞄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我,突然「啪」地立正,还朝我鞠了个躬。我心里骂了句「蠢货」,抬脚就往里迈 —— 鞠得再深,也鞠不回你们德国人抢去的夜明珠,鞠不回我爹的命!
舞厅里的灯球转得人眼花,五颜六色的光洒在地上,像打翻了燃料罐。洋鬼子们戴着猪八戒、孙悟空的面具,搂着女伴在舞池里蹦跶,音乐吵得耳朵疼,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比庙会里踩高跷的还滑稽。我贴着墙根溜,像一条影子,脚步轻得没声音,顺着楼梯往地下室摸。
早就打听好了,夜明珠就藏在地下三层的保险柜里。刚下到二层,就看见两个大汉守在楼梯口 —— 一个德国人,一个俄国人,都穿着黑色制服,手里的枪上了刺刀,寒光闪闪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吓人。我躲在转角的柱子后面,掏出怀表 —— 还差十分钟八点,按照巡捕房的规矩,整点换岗,我只有三十秒的空档。
可就在我攥紧怀表,准备等换岗的间隙冲过去时,一声狗吠突然炸雷似的响起。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回头一看 —— 施密特手里牵着的那条大狼狗,正冲我龇牙咧嘴,那牙尖白得发亮,比我腰间别着的匕首还锋利。狗身后,施密特端着枪,蓝眼珠子像两团鬼火,死死盯着我。
「燕子李三,我等你很久了。」他说的是生硬的中国话,每个字都像钉子,往我耳朵里扎。
我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 狗日的洋鬼子,居然早就给老子下了套!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条叫凯撒的狼狗突然扑了过来。我眼疾手快,从怀里摸出块腊肉 —— 这是早上特意买的,本来想当干粮,现在倒派上了用场。我甩手把腊肉扔过去,凯撒一口咬住,狗嘴被堵得「呜呜」直叫,动作慢了半拍。
就是这半拍的功夫,施密特的刺刀已经刺了过来。我猛地缩腹,身子往后一仰,刺刀擦着我的西装前襟划过去,布料被划破,棉絮飘了出来,像下雪似的。我脚下一滑,顺着楼梯扶手就溜了下去 —— 这招是老娘教我的,说「遇险时别硬拼,顺着劲走」。施密特在后面追着放枪,子弹打在铁栏杆上「当当」乱蹦,火星子溅到我脸上,烫得生疼。
我七拐八绕冲进了地下室的锅炉房。里面热气腾腾的,煤炉烧得通红,蒸汽从管道里冒出来,呛得人睁不开眼。我摸出藏在腰间的「屁味烟雾弹」—— 这是我自己做的,用硝石和臭鸡蛋混在一起,威力不大,却足够恶心人。我一拉线,「砰」的一声,黄烟瞬间弥漫开来,那股子臭味直钻鼻孔,我自己都忍不住干呕。
我屏住呼吸,顺着烟幕往回摸 ——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施密特肯定以为我往外面跑,我偏要杀个回马枪,直接去开保险柜!
烟幕里,施密特的咳嗽声像肺痨鬼似的,「咳咳咳」停不下来,凯撒也在「嗷嗷」直叫,听声音像是被烟呛到了。我猫着腰往前蹿,心跳得像打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保险柜的门在烟幕里若隐若现,黑沉沉的,像一座冷笑的坟。
我摸出藏在袖管里的钢丝 —— 这是用自行车的辐条磨的,又细又韧。我把钢丝插进转盘锁里,手指轻轻转动,凭着多年的经验感受锁芯里的齿轮。三秒钟,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弹簧弹开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 门开了。
可就在我伸手去抓那颗躺在丝绒盒子里的夜明珠时,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按住了我的手腕。那手的温度像冰块,冻得我一哆嗦。我抬头,撞进一双通红的眼睛 —— 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李三,」那人的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说话,「你终于来了。」
我愣了。手指已经触到了夜明珠,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猛地缩了缩。珠子是真的,那温润的光泽骗不了人。可眼前这个人 —— 赵申,我爹当年的拜把子兄弟,那个十年前突然消失的男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来帮我的,还是另一个引我入套的猎人?
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还没等我想明白,赵申又开口了:「拿珠子可以,但你得先帮我再偷一样东西 —— 税务总局的金库钥匙模具。那模具能开全北平所有的保险柜,你爹当年的冤屈,还有你的命,都在那模具里。」
我喉咙发干,像塞了一把沙子,咽了口唾沫都觉得疼。回头看了一眼烟幕外,施密特的枪声越来越近,凯撒的吠声也像催命的鼓点,一步步逼近。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 夜明珠是娘的遗愿,爹的冤屈也不能不报。我最终一咬牙,声音发沉:「好!我干!」
赵申听到这话,突然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带着说不尽的苦涩。他拉着我的手腕,往保险柜后面拽 —— 那里居然藏着一道暗门。门「咔哒」一声合上,把外面的枪声和狗吠都隔在了外面,像把我和过去的世界一刀两断。
暗门里很暗,只有供桌上的蜡烛亮着。供桌中间,摆着我爹的遗像 —— 不是那张泛黄的老照片,而是一张新画的肖像,画里的爹穿着长衫,眼神坚定。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香。
我 “扑通” 一声跪下去,对着遗像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凉的供桌角上,渗出血来。血滴在供桌的红布上,像一朵刺眼的花。
「爹,娘,你们瞧好了。三日内,我要是拿不回模具,洗不清爹的冤屈,就把这额头的血滴在夜明珠上,给它染个色,陪着你们一起走!」
我起身,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冲赵申咧嘴一笑 —— 那笑里带着股子狠劲,像当年爹照片里的样子。「带路!」
赵申点了点头,转身按下墙上的一块砖 —— 机关转动的声音响起,一条幽深的通道出现在眼前,漆黑的洞口像一张大口,等着吞噬下一个不自量力的飞贼。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忐忑。脚底再次发力,像当年第一次跟着爹练功夫那样,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抬脚迈了进去 ——
燕子李三,正式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