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三，上海滩人送外号燕子李三。这名字听着威风，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白天我是个码头扛包的苦力，晚上嘛，嘿嘿，专偷那些黑心烂肺的有钱佬。
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天，十六铺码头的夜晚潮得像能拧出水来。我揣着刚发的工钱——三块大洋，钻进了阿香开的那间小酒馆。这地儿破是破了点，可黄酒地道，消息更地道。上海滩哪家的姨太太红杏出墙，哪个瘪三又在背后捅刀子，在这里都能听着。
阿香三十八岁，守寡三年，腰肢还软得像柳条。见我进来，眼梢一挑：李三，今天发饷了？
发了个屁，我拍出一角小洋，来壶热的。
她咯咯笑，端着酒壶过来，压低声音：有好事儿，听不听？
有屁快放。我抿了口黄酒，暖洋洋的劲头从喉咙窜到肚子里。
她朝墙角努努嘴。那边坐着俩小混混，一个叫猴子，一个叫疤瘌眼，都是黄金荣手下最不入流的货色。俩人喝得满脸通红，正吹得口沫横飞。
......黄老板新得的那枚扳指，你们是没见着！猴子手舞足蹈，那绿啊，绿得跟狐狸精的眼珠子似的，水头足得能照见你祖宗十八代！
可不是嘛，疤瘌眼接话，听说慈禧老佛爷生前最爱，死的时候都攥在手心里。黄老板花了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又翻了个番，才从东北那个张胡子手里弄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黄金荣，上海滩青帮大佬，法租界巡捕房华探长，跺跺脚黄浦江都得抖三抖。他手里那件东西，不用问，一准沾着血。
猴子又吹嘘：黄老板说了，这扳指是他的镇宅之宝，往后谁见着他都得夸一句黄老板好福气！妈的，咱们兄弟累死累活，连摸都摸不着一下。
你摸个屁，疤瘌眼啐了口痰，我表哥在黄公馆当差，说黄老板睡觉都戴在手上，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我沉默地喝酒，耳朵竖得笔直。翡翠扳指，慈禧陪葬，黄金荣。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像骰子在盅里叮当作响。
阿香看我出神，拿胳膊肘捅我：动心了？
放屁，我咧咧嘴，我李三只偷活人的东西，不碰死人的。晦气。
拉倒吧，她笑得像只老狐狸，你小子眼珠子都绿了，跟那扳指一个色儿。
我没接茬，自顾自喝闷酒。要说不动心，那是假话。可我要这东西，真不是图钱。三年前我从沧州逃荒来上海，带着我妹子。路上她染了伤寒，我跪在一家药铺门口求掌柜赊副药，那狗日的见我穿得破烂，一脚把我踹出门外。我妹子当晚就死了，死的时候才十三岁。
后来我才知道，那药铺是黄金荣的买卖。他靠巡捕房的身份垄断了码头一带的药材生意，逼死了不知道多少穷苦人。
那天夜里，我揣着半截砖头，翻进药铺后院。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本事——爬墙跟走平地似的，脚尖点地不带声响。我撬开钱柜，把里面所有的银元卷了个干净。临走时，还在掌柜的床上撒了泡尿。
从那晚起，我李三就成了燕子李三。沧州燕青拳我练过十年，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白天在码头扛包，夜里专挑那些恶霸奸商下手。偷来的钱，七成给码头上那些饿肚子的兄弟，三成留自己吃喝。
又在想你妹子？阿香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想个屁。我仰头干了杯中酒。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李三，姐劝你一句，黄老板的东西，最好别碰。上个月有个外地来的小贼，想偷他府上的金条，结果被活活打断了手脚，灌上水泥沉了黄浦江。
我冷笑：我李三的命硬，阎王爷不敢收。
话刚说完，街上传来一阵骚动。酒馆门口围了一群人，有看热闹的，有唉声叹气的。我挤过去一瞧，肺都要气炸了。
王老头，那个在码头边上摆了二十年馄饨摊的老实人，正被两个黄公馆的狗腿子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他儿子上个月被征兵拉走了，家里就剩他一个，靠每天卖馄饨养活瞎眼老伴。就这，他还欠着黄公馆的保护费没交齐。
老东西，这个月的份子钱呢？一个打手揪着王老头的衣领，黄老板过寿，你他妈这点钱还想躲？
王老头满脸是血，颤巍巍地掏出几个铜板：就这......就这多了......
就这？打手一巴掌扇过去，你打发叫花子呢？
另一个打手一脚踹翻了馄饨摊，滚烫的汤水四溅，围观的人群往后退，没人敢吭声。这就是上海滩，有钱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阿香在身后拉我：别冲动，他们是黄公馆的人......
黄公馆？老子打的就是黄公馆的狗！
我没喊出来，这话在心里炸开。燕子李三是什么人？是见不得穷人受欺负的人。我松开拳头，悄悄退到人群后面。打手还在叫嚣，王老头已经瘫在地上，只剩出的气儿了。
我绕到巷子后头，那儿有棵老槐树，枝桠伸到街对面。我助跑两步，脚尖在墙上一点，身子就窜了上去。回想起来，这手艺还是跟我爹学的。他老人家当年是沧州燕青拳的传人，专教徒弟燕子三抄水的轻功。可惜后来闹饥荒，他把自己卖了换粮食，让我和妹子活了下来。
我在房顶上走，脚步轻得像猫。夜风吹过，带着黄浦江的腥气。我摸到那两个打手头顶的屋檐，他们还在对王老头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
让你不交份子钱！让你不识抬举！
我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这是我刚才找零的。掂了掂分量，还行。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抖，两枚铜板破空飞出，精准地砸在两个打手的太阳穴上。
哎哟！
俩人同时惨叫，捂着头四下张望：谁？谁他妈打老子？
房顶上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吹得破幡子哗啦啦响。他们看不见我，我趴在瓦片上，整个人都融进了夜色里。这就是燕子李三的能耐——我能站在你头顶上，你却连我的影子都摸不着。
两个打手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还踹了王老头一脚。等人群散尽，我从房檐翻下来，落在王老头身边。他睁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我，嘴唇哆嗦。
别出声，我把三块大洋塞进他手里，带着大娘看病去。以后每天的份子钱，我替你交。
你......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我扶他起来，重要的是，这上海滩还不是黄老板一个人的天下。
回到酒馆，阿香正等着我。她给我倒满酒：出手了？
放屁，她笑，那股子血腥味，我一里地外都闻得着。李三，你这样下去，早晚得把自己搭进去。
我没说话，只是喝酒。搭进去就搭进去，我李三本就是个亡命徒。妹子死后，我这条命就是捡来的，多活一天都是赚。
可就在这时候，那两个小混混又扯着嗓子喊起来。
猴子，你说那扳指要是真丢了，黄老板会不会疯？
疯？他能把你祖宗从坟里刨出来！听说那扳指里有机关，藏着……
后半句他没说完，被疤瘌眼捂住嘴：嘘！这事儿可不敢乱说！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机关？一个扳指里能有啥机关？除非……除非那不是普通的扳指，而是藏着什么东西的信物。
黄金荣一个青帮大佬，要这种东西干什么？除非它牵扯到更大的买卖——鸦片、军火，或者……人命。
阿香见我出神，又捅我：想啥呢？
没啥。我站起身，往桌上拍了两角小洋，走了。
去哪儿？
回家睡觉。
我撒谎了。我没回家，而是绕到黄公馆后墙根儿下。那堵墙高两丈，墙上还插着碎玻璃片。我退后几步，助跑，起跳，脚尖在墙上连点了三下，身子就翻了过去。
落地无声，像一片叶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巡夜的保镖提着灯笼来回走。我躲在一棵梧桐树后，看见黄金荣书房的灯还亮着。
窗户半掩着，我听见他在打电话。
……扳指的事，一定要办妥。名单在里面，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什么？燕子李三？哼，一个小毛贼罢了，不足为虑。他要是真敢来，我让他有来无回……
名单？
我攥紧拳头，心跳得厉害。看来那俩混混不是瞎吹牛，这扳指里真的有猫腻。黄金荣藏的，恐怕不只是值钱的玩意儿，而是能要人命的秘密。
我悄悄退出来，翻墙回到街上。夜风吹过来，我打了个激灵，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兴奋。
黄金荣，你等着。
我燕子李三，不光要你的扳指，还要你藏在里面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玩意儿。
我要让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你黄金荣的镇宅之宝，是怎么被我一个码头苦力生生撸下来的。
更重要的是，我要让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在天上看着，看着你是怎么从云端摔下来的。
天快亮了，十六铺码头的汽笛声响起。我站在江边，看着黄浦江水滚滚东流。活了二十六年，我第一次觉得，这条命，除了报仇，还能干点更痛快的事儿。
扳指，我要定了。
可我没料到，这一要，就要出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