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轻微却又杂乱的脚步声，门禁咔嚓被带上，然后是稀里哗啦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
甘露进病区时注意到门上挂着一把不锈钢铁锁链，苏雅说去年病房有一个开锁匠的女儿，自己捅咕捅咕把门禁弄开跑了；不得已，晚上在里面加一道铁链锁，钥匙就挂在保安腰上，虽然没什么用，但聊胜于无。
显然保安离开前，在外面用铁链锁死了大门。
病区很快又静下来。
25床和她的陪护依然睡得无声无息，其他病房显然也没因为那点动静受到丁点影响，也不知是事不关己，还是真的没听见。
甘露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一直侧耳关注大门处的动静，直到第一抹晨曦从窗帘透进来，隔壁病房终于有人咳嗽了一声，这个封闭的世界仿佛突然重回人间，她才沉沉地睡过去。
“快醒醒。”有人拍她。
几乎是刚睡着，就有人把她拍醒。
她听出是25床的吴姐，只是不想睁眼。她不想再与这里的人发生交集，最好一觉醒来，苏雅就能回来。
“快醒醒。”她不依不饶。
“有事？”甘露无奈地慢慢睁开眼，故意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出事了！”吴姐很不见外地挤到她的床边坐下，眼睛贼亮，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昨晚有人失踪，就这么硬生生地人间消失，你说吓人不吓人。”
“失踪？”甘露坐起来，心里那块吊在嗓子眼的石头扑通一声落了地，昨晚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竟然是真的，那个像鸟笼一样的房间，他竟然逃了出来。
“不可能吧。”她又躺回去，伸展四肢。
“谁都说不可能，可就巴掌大个地方，还能怎么藏？是真的！”吴姐信誓旦旦，恨不能发誓诅咒，“护士连床下都翻了好几遍，马桶恨不能都拆掉，爬到下水道去看看。”
“查监控嘛。”甘露懒洋洋得。
“被馒头糊住了，”吴姐一脸神秘，“三楼病区大门，一楼大门，监控都被糊住得死死的。”
“三楼病区？”甘露疑惑地问，慢慢坐起来，难以置信，“咱们病区？”
“对呀，你以为是哪儿？”吴姐亲热地捶她一下。
“谁？”
“小赵微。”
“她……”她一激灵，脑子很乱，“她怎么会失踪？”
“谁说不是呢。”吴姐欲言又止。
甘露怔了一会儿，却突然想明白昨天刘护士长那番表演的意思，施小琳是知道他们要将她赶走，所以才逃走的吗？
“病区晚上是一个封闭空间，进出唯一的通道就是大门，而大门晚上十点一过就从里面锁死，又加一道铁链锁，她怎么会消失？”凭施小琳一个被禁锢的精神病患者，她做不到。“除非她长翅膀飞出去。”和昨晚那个男人一样。
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甘露心里蔓延。
“就她失踪？”
“一个还不够，”吴姐大惊小怪，“一个就够他们喝一壶，她又往她身边靠了靠，小声说，“你知道我们那位，”她指指25床病人，“她老公为什么非得让我来看着，要说她除了忘事，吃饭睡觉都不耽误，有护士大夫看着，一点事没有，”她嘴巴几乎触到甘露的耳朵，“他说这种医院名声不好，有什么一条龙服务，前年我们刚住进来的时候就有一个年轻姑娘失踪，后来说是被家人领回去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小赵微太漂亮了，她们这样的人，太漂亮，又不懂事，就是祸。”
“这种话可不能瞎说，”甘露下床转到另一边，和吴姐拉开距离，“会害死人的，别人不好说，保安顾霞就逃不了干系，她会那么傻？”
“你说对了，昨晚顾霞离开了病区，现在在那里嚎呢，说有人栽赃陷害她。”
甘露心口一紧，昨晚顾霞离开病区是自己的一番话，她嘴里栽赃陷害她的人难道说的是她……
她习惯性地在原地踱步，越想心里越焦躁，只觉有一股绞索正套在自己身上，越绞越紧。
吴姐正扒着门缝往外看，整个病区真的有一种尘嚣甚上的慌乱。
甘露拉过吴姐，“她哥哥是不是打扮挺时髦？”
“对，头发那样式儿的，像电影明星。”
医院怀疑施小琳得了什么说不出口的妇科病，想让她哥哥接她出院，她哥哥显然不愿意！高大夫和护士长恐吓她哥哥要送施小琳去做妇科检查，她哥哥如果知情，必然不敢不同意……
想到那条昂贵的小裤衩，那绝对不是她的消费水平，她多少理解院方的担心。这事如果被媒体知道，大肆歪曲宣扬出去，医院立刻就会被推上热搜。
这种情况下医院对施小琳有企图的人敢截胡吗？
“听我二婶说，只要病情稳定，家属提申请，他们就能回家待两天。”甘露又问。
吴姐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那也得看家里是不是愿意看见他们，像我们这位，就从来没回去过。护士长和高大夫，还有科主任都来了。”
甘露又问，“她住院几天了？”
“四天。”
“四天？”
甘露总觉得有些怪异。
“她家很有钱？”甘露有意问。
“一般人家吧，哥哥对她挺上心，入院第二天，怕她不适应，还接回去住了一天；但是她父母来都没来，可是哥哥后面还有嫂子，姑嫂姑嫂原本就是冤家，”她啧啧地说，“我估计哥哥也是没法才把她送这儿来，依我看80%的人都没必要来住这个院，就说我们那位吧，”她往25床挑挑眉，小声说，“就是忘事，这记不起来，那记不起来，要是搁一般人家谁会到医院来治，忘就忘呗；还有小赵微，一句话没有，吃饭睡觉啥也不耽误，一天一个澡，非常讲究，要是我闺女，我干嘛把她送到这里来受罪，名声还不好；所以你得劝劝你二婶，你家琳琅差不多就回家得了。”
“等等，”甘露闭上眼睛冷静片刻，“你说她入院第二天被哥哥接回家过？”
“对？”
能接回家说明病情稳定，既然病情稳定为什么要住院呢？
她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吴姐，你的睡眠一向很好吗，我看你连身都没翻一个，25床也是，一动不动，真让人羡慕。”
“她睡眠不好，晚上大夫给配了安眠药，我呢，嘿嘿，也配了点药，不过你可不要说出去。”
走廊尽头突然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女人噌地拉开门，兔子一样跑出去。
甘露探出头，两名警察从走廊尽头走过来，其中一人眼神精准地投向她，非常犀利；她倏地回身关上门，有些心虚。
竟然真的把警察都召来了……如果是医院内部人动手，医院一定会尽可能地采取遮掩拖延的办法，家丑不可外扬，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就是社会丑闻……
一回头，琳琅已经从被窝里爬起来，面壁而坐，用食指蘸着水在墙上画了个乌龟，一边小声背诵。
“《阿房宫赋》，杜牧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苏雅叮嘱过，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打断她的背诵，一旦打断，她一天都走不出来。
甘露悄悄坐在床边，看着琳琅肥硕的背影，心头酸涩；精神病院的八卦她听过，从来没当一回事，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间病房像汪洋里的一叶小舟，飘摇不定，没有家人的陪伴，她们就是一只随时能够被人掐住脖子的小猫仔，根本无力自救。
她心浮气躁，又走到门边，踮着脚尖往外窥视。
两名护士端着治疗盘，一阵风似的匆匆走过，治疗盘里各放一排针管。
走廊更静，晨起的喧嚣还没泛起，已经悄然落幕。
很快，甘露就被叫到一间空病房，里面坐着两名警察，他们自我介绍是山阳派出所民警，高个的叫王浩，另一位叫丁西放。
甘露早想知道南楼那个男人的事，主动问，“南楼那人……真跑了？”
两名警察看了她一会儿，高个的王浩说，“没有，南楼没有失踪病人。”
甘露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懊恼，没有说话。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她干笑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看到不说一声，心里实在过不去；在保安面前我也反复说明，我不确定。”
“你说你看见了？”王浩问。
甘露难以确定，过了好一会儿，“现在说这话有什么意思，但我真的看见了，开始他在窗户里，再看他在窗台上，栏杆明明白白地就在他身后，呼，人又没影了；琳琅应该也看见了，她还问我以后她是不是也可以把窗户当门走。”
“既然看得这么清楚，为什么又不确定？”
“因为难以想象呀，所以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那男病人的确没失踪，但他睡在床下，因为你的提醒，大夫护士乱了阵脚，全都下楼去找，还开车沿路寻找……”
甘露的脑子转得很快，“你的意思失踪的女病人施小琳趁机得以逃脱。”这两个人的失踪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搅在一起。
“或许。”
甘露又气又怒，却异常冷静，“照你们所说，那男人不是躲进精神病院的卧底？“
王浩转而问，“你昨晚几点起夜？”
“我是起来过，但不是起夜，因为琳琅独自跑出去，我去找她。”
“几点？”
“三点一刻左右。”
“她晚上经常起来吗？”
甘露明白自己的处境，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我不知道，我只是来替她妈陪她一天，今天中午就会离开，她的具体生活习惯你们可以问问她妈，她十二点前会回来。”她不快地说，“你们难道还怀疑琳琅，她只是个病人。”
丁西放活泼一点，他插话，““某些精神病患者并不会丧失一般能力，智商还是在线的。”
甘露想起琳琅去年曾参加过高考，凡是坚持下来的科目，成绩都非常出色，化学差一分就是满分。
“我承认琳琅智商很高，可她才来一天，和对方也不熟。”
电话突然响起，王浩站起来，推开门，病区开始放早餐，喧哗的声音传进屋里。
他又退回来，走到窗边，“赫队，高所求到你那儿去了。”又回过头，对丁西放说，“把监控视频给赫队发过去，他的邮箱在我本子第一页。”
……
“我处理过几起精神病患者的案子，虽然他们的智商不受影响，但多少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障碍，感知觉，注意力，情感都不稳定；你看镜头里的人，走得笔直，我怎么看不像病人呢。”
甘露心里一动。
“这只是我个人感觉，我怎么敢质疑人家的专业。昨晚男病区也发生一件稀奇事，我一会儿在邮件向你汇报，说实话，这案子不像打架伤人那么简单，行行行，那我等你。”
收了电话，他王浩接着问，“你起来后去了哪里，是否发现什么异常？”
“还能去哪儿，就是去盥洗室看看，然后在走廊尽头葡萄藤小亭子找到她。”
“她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背课文。”甘露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就是在那儿看见那男人跳下楼。”
“我们想问问江琳琅……”
甘露一愣，迟疑着说，“这不好吧，他们这种人本来就敏感多疑……我反对。”
“这样吧，我跟她的主治大夫商量一下，你中午要离开？”他沉吟片刻，“估计你暂时走不了，我也不瞒你，虽然对报案人不公，但你得留下配合我们调查。”
“没关系，不耽误明天上班就行。”临出门前，甘露犹豫了一下。
王浩立刻追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觉得你们应该问问施小琳的主治大夫，她的身体状态他最了解……”甘露耸耸肩。
她没有回病房，而是走到昨晚找到琳琅的葡萄藤小亭子，这里有一扇半圆形飘窗，正对着南楼。
今天外面阳光灿烂，南楼每个窗口都漆黑一片，像挂上黑布帘子，隔绝了与外面的联系。
她到现在依然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假，如果那男人知道藏在床下诱导护士大夫，他在窗口的一切难道是表演。
可是他是用什么障眼法骗过她和琳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