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园中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辉。
他本未留意,目光随意扫过,却忽然瞥见花园假山下的阴影处,靠近锦鲤池的栏杆旁,竟立着两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他这才想起,这两日因着洛宫奕归来以及面见母后等一连串事情,他几乎将暂住在府中的狄知筹与杨芷忘在了脑后。
此刻见他们竟在月下并肩而立,不由心生好奇,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悄然隐在一根粗大的廊柱之后,借着月光和婆娑的树影掩住身形。
只见杨芷今日换了一身粉嫩的衣裙,在皎洁的月光下更显得身姿窈窕,面容秀美。
她正倚着栏杆,饶有兴致地看着池中游弋的锦鲤。而站在她身旁的,正是狄知筹。
他手里还拿着几根原本准备喂他那只宝贝毛驴“煤球”的鲜嫩草茎,此刻却似乎被池中的鱼儿吸引了注意力。
杨芷见那些色彩斑斓的锦鲤聚拢过来,争相摆尾,显得十分开心。
她站起身,从狄知筹手中拿过一小撮草屑(权当鱼食),踮起脚尖,想将“鱼食”丢到离岸边更远些的地方,引得更多的鱼儿过来。
然而,她或许是高估了自己的平衡能力,也或许是脚下的石阶有些湿滑。
这往前一探身用力投掷的动作,让她整个人的重心瞬间前倾,脚步一个踉跄,竟控制不住地朝着栏杆外的池面扑去!
“啊!”杨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花容失色。
站在她侧后方的狄知筹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他几乎是本能地手忙脚乱上前想要扶住她。
可因着角度的关系,他无法正面搀扶,情急之下,手臂慌乱地往前一揽——
入手是一片不堪一握的纤细和异常的柔软。
狄知筹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他碰到哪里了?!
杨芷更是浑身一僵,脸颊在月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羞赧的红霞,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
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以置信的羞怯:“狄……狄公子……你……”
狄知筹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连声道:
“罪过!罪过!杨姑娘,在下……在下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情急之下,唐突了姑娘!我……”他慌得语无伦次。
可他这一缩手,失去了支撑的杨芷刚刚稳住一点的身形再次失衡,惊呼着又向前倒去!
这一次,狄知筹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大防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姑娘掉进池子里变成落汤鸡吧?
他心一横,也顾不上什么位置对不对了,双臂猛地向前一伸,结结实实地从身后将杨芷整个圈住,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用力将她往后带离了危险的池边。
杨芷比他矮上大半个头,此刻被他整个圈在怀中,后背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强健有力的心跳和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此生何曾与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浑身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狄知筹更是手足无措!他狄大少爷,不是在家里学着打理那富可敌国的家业,就是在蓬莱那边寻仙访道、研究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何曾抱过任何一个女子?
怀中这温香软玉的一团,带着淡淡的、不同于他接触过的任何香料的清新发香,让他瞬间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比面对最复杂的账本或是最高深的卦象时还要慌乱千百倍!
他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理智,脚下踉跄着,赶紧将杨芷带回到安全平坦的地面上站好,然后像被火烧到一样,猛地撤开了双手,连连后退了两步,对着杨芷就是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声音都变了调:
“在……在下罪该万死!真是罪该万死!杨姑娘,我……我方才绝非有意冒犯!实在是……是情况紧急!还望姑娘千万海涵,莫要放在心上!我……我……”他急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芷也是羞得无地自容,脸颊烫得厉害。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微微凌乱的衣裙和鬓角散落的发丝,低着头,声音细弱:
“不……不怪狄公子,是……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莽莽撞撞的,差点……差点掉下去,多亏公子出手相助……”
两人都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只有池中那些没吃到“鱼食”的锦鲤,还在不明所以地来回游动,搅动着一池碎月。
最后还是杨芷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试图找个话题,目光飘向池中,没话找话,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啊……这、这些鱼……这鱼,可真鱼呀……”
狄知筹此刻大脑也是一片混乱,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附和,根本没经过脑子:
“是……是啊,这饿……可真鱼呀……”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对话有多么莫名其妙和滑稽。
狄知筹看着杨芷那想笑又强忍着的模样,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芷见他笑了,再也忍不住,也以袖掩口,低低地笑了起来。
方才那极度的尴尬与羞赧,竟在这莫名其妙的笑声中悄然化解了不少。
月光下,少年少女相视而笑,虽然脸颊依旧绯红,眼神却不再闪躲,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与默契。
藏在柱子后的玉砚看着这一幕,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心中暗道:这狄少爷和杨姑娘,看来倒是真有可能成就一段良缘呢。
……
其实这段时日在瑞王府的相处,杨芷心中对这位行事跳脱却不失真诚、家世显赫却毫无架子的狄公子,早已生出了几分朦胧的好感。
他总会变戏法似的送她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随手折下带着露水的鲜花,那爽朗的笑容如同暖阳,能轻易驱散她身为闺阁女子常有的烦闷。
只是她毕竟是女儿家,脸皮薄,心思也细腻敏感。
反观狄知筹,虽则热情周到,却总像是没开窍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大大咧咧,似乎全然未察觉她那些因他而起的、细微的心神荡漾。
方才那一场意外的拥抱,虽极尽尴尬,却也让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薄纱被骤然掀开了一角。
狄知筹从极度的慌乱中稍稍镇定下来后,心头竟奇异般地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余温。
他见杨芷依旧俏脸飞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便努力压下自己同样不规律的心跳,故作镇定地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取来了专门喂养锦鲤的、真正的鱼食。
他走回杨芷身边,动作轻柔地拉了她的衣袖一下,将她带离那危险的池边些许,保持着一个既亲近又不失礼的距离。
然后,他将一小撮鱼食小心翼翼地放入杨芷微凉的掌心,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软,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给,用这个喂吧。只是千万要小心些,莫要再靠栏杆那么近了。你……你身子轻,池边石阶又滑,很容易失足摔下去的。”
杨芷听着他这笨拙却真诚的叮嘱,感受着掌心那微小的、带着他指尖温度的颗粒,刚刚平复些许的脸颊又“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低垂着眼睫,不敢与他对视,只轻轻“嗯”了一声。
月光清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园中晚香玉的幽香在夜风中暗暗浮动,更添几分暧昧迷离的气息。
狄知筹看着她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柔美动人的侧脸,心头那股莫名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他像是要掩饰什么,又像是遵循着某种本能,手指再次如同变戏法般探入怀中,这次取出的,是两支开得正盛、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他动作随意又带着点不羁,先将其中一支海棠顺手就别在了自己的耳朵上,那鲜艳的花朵与他俊朗中带着几分痞气的面容奇异地和谐,竟有种别样的风流。
然后,他将另一支海棠,递到了杨芷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欣赏与分享的快乐:
“喏,杨姑娘,这花也衬你。”
杨芷抬眸,望着眼前这月下的少年郎。他比自己年长几岁,见识广博,谈吐风趣,遇到问题总能想出些稀奇古怪却又有效的法子解决。
他容貌俊朗,家世更是显赫至极,却无半分纨绔之气,反而心地纯良,待人真诚。这样的男子,叫她如何能不动心?
风中暗香愈发浓郁,如同她此刻鼓噪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却没有接过那支海棠,而是轻轻将狄知筹拿着花的手推了回去。
狄知筹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和淡淡的失落:
“杨姑娘……是不喜欢这花吗?”
杨芷连忙摇头,脸颊绯红如霞。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目光含羞带怯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飞快地垂下。
狄知筹先是怔住,随即恍然!
她这是……要自己亲手为她簪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与无措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那支娇艳的海棠,斜斜地插入杨芷乌黑如云的鬓发间。
花朵的粉嫩与她脸颊的红晕相映生辉,当真是人比花娇。
十八岁的少女,身姿窈窕柔软,平日里处事井井有条,此刻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带着怯意与期盼的眸子,就那样信赖地望着他。
狄知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失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膛的束缚。
就在他因这突如其来的美色与亲密举动而愣神之际,杨芷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忽然踮起脚尖,仰起脸,如同蜻蜓点水般,飞快地在他微张的鼻尖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短暂的亲吻。
那触感温软、湿润,带着少女独有的清甜气息,一触即分。
狄知筹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万千烟花在眼前轰然炸开,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唇上那转瞬即逝却烙印般清晰的柔软触感。
杨芷做完这大胆的举动,已是羞得无地自容,根本不敢再看狄知筹的反应,像只受惊的小鹿,慌忙从他的身旁钻过,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快步跑去,很快便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与花影之中。
独自留在原地的狄知筹,半晌才仿佛魂魄归位。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着自己的鼻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不可思议的温软触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茫然和巨大甜蜜的暖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躲在廊柱后的玉砚,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连忙用手捂住嘴,生怕惊扰了那边尚在“神游天外”的狄知筹。
他看着狄知筹那副傻愣愣、仿佛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晕了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替他们高兴。
这月下初吻,当真是……甜蜜得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