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悬,第九座堤坝的合龙仪式在辰时举行。玉砚身着月白色锦袍,腰间悬着瑞王印绶和红枫叶玉佩,亲手将一块刻着“国泰民安”的基石嵌入堤体。
石料严丝合缝卡进榫卯,两岸百姓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百年根基啊!”老河工王老汉抚摸着光滑的石面,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热泪。
他颤巍巍捧出一坛自酿的米酒倒入江中:“敬河神,也敬殿下!”
洛宫奕站在泄洪闸旁,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单手按着佩剑,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堤坝上那个清瘦的身影,心中不免心疼感慨。这两月来,玉砚原本单薄的肩膀如今也能稳稳担起万民期待了。
“将军请看。”静竹师兄捧着厚厚一册账目走来,“剩下二十座辅堤的料单都理清了。”柳侍卫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装满草籽的竹篮,这是用来固堤的。
洛宫奕仔细翻看,突然指着一处:“青石料少了三成?”
“改用花岗岩了。”柳轩羽解释道,“下游新发现的采石场质地更硬,殿下亲自改的设计图。”说着展开一卷图纸,上面朱批密密麻麻,连石料切割角度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
狄知筹不知何时混进了庆功的百姓堆里,正用道术玩小把戏,变出朵朵莲花逗孩子们开心。
那匹瘦毛驴驮着两筐新摘的柑橘,被妇人们围着分果。
“狄公子。”洛宫奕唤他过来,递去一封火漆密信,“锦城那边……”
“早安排妥了。”狄知筹拍拍腰间玉佩,那是狄家商队的令符,“我爹调了三十艘货船在码头候着,每条路都有我们家的眼线,李知府插翅难飞。”
正说着,玉砚已从堤上下来,额间还带着薄汗。
洛宫奕自然地递上帕子,却在对方接过的瞬间低声提醒:“殿下,朱大人看着呢。”
玉砚立刻缩回手,端起亲王架子:“将军,申时拔营,且准备妥当。”转头对静竹师兄却软了语气,“辅堤就劳烦师兄了,若遇暴雨...”
“知道,先固基后砌面。”静竹笑着打断,“你写的《筑堤十要》我都背熟了。”
午后的饯行宴摆在县衙后院。
八仙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农家自酿的米酒和当季菜蔬。玉砚破例喝了半杯,脸颊立刻飞上红霞。
洛宫奕在桌下悄悄握住他的手,发现掌心又多了两处新茧。
“这些是各村送来的。”柳侍卫指着廊下堆满的箩筐,晒干的菌菇、新编的草鞋、甚至还有几双绣着瑞云纹的袜套。最醒目的是块未上漆的木匾,上书“泽被苍生”四个大字,落款是“清县三万百姓”。
玉砚眼眶微红,想说些什么,却哽咽的说不出口。
将军起身举杯:“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众人轰然应和。
申时整,军队在城南列阵。
玉砚换回劲装,长发高束,倒像是回到了初来时的模样。
“保重。”静竹师兄将灌满药茶的皮囊系在马鞍上,“李知府罪证确凿,不必留情,当狠则狠,当断则断。”
柳轩羽默默递来一封信:“按殿下吩咐,受灾最重的三家已安置在县衙当差。”
“好,等我们好消息。”
一队人马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
……
锦城知府衙门的朱漆大门在秋阳下泛着刺目的红光。守门衙役正倚着石狮子打盹,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雷滚近。
为首的黑鬃战马人立而起,铁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火星。
“何人胆敢私闯衙门,我看你是活腻了……”衙役的呵斥卡在喉咙里。
玄甲将军勒马转身,腰间鎏金令牌晃过“禁军统领”几字,惊得他踉跄后退。
玉砚的马车静静停在阶前。
素白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清冷如玉的面容。
守门师爷刚想上前盘问,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出卷轴,明黄绢帛上,五爪金龙在日光下几欲破帛而出。
“圣……圣旨?!”师爷膝盖一软,扑通跪倒。身后衙役们慌得连水火棍都拿不稳,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玉砚踏出马车时,面色冷冽,秋风掀起他靛青色的披风,颇有几分王爷姿态。
腰间瑞王印绶与玉佩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他没有说话,只是冷冷扫过跪伏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连衙门养的狗都噤了声,无一人敢冒犯。
洛宫奕按剑立于半步之后,稳当的守护着他的安危,玄铁重剑虽未出鞘,煞气已逼得几个衙役瑟瑟发抖。
见面前的仪门紧闭,将军凤眸微眯,抬脚踹向紧闭的仪门。
“轰!”
三寸厚的楠木门板竟被这一脚震开,铜门环砸在影壁上。
确认安全后,洛宫奕稳当的将他家殿下扶到门口。
院内正在洒扫的差役们骇然回首,只见逆光中一道修长身影踏着碎裂的门板走来,玉色面庞上凝着寒霜。
“李知府何在?”玉砚的声音不大,却如冰刃刮过庭院。
主簿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回……回大人,大人他...在后院歇晌...”
“拖出来。”
这三个字轻飘飘落下,洛宫奕已经挥手招来亲兵。铁甲碰撞声中,二十名精锐直奔后院,沿途桌椅翻倒,文书散落,无人敢拦。
玉砚径直走向正堂。
所过之处,衙役们伏地如割麦,战战兢兢,鸦雀无声。
他拂袖坐上首座太师椅时,惊堂木震得案上笔架乱颤:“一炷香内不到,以抗旨论处,斩立决!”
香才燃了半寸,后院就传来杀猪般的嚎叫。
李知府被两个亲兵架着胳膊拖来,肥硕的身躯在地上犁出两道痕迹。
他官帽歪斜,中衣领口还沾着胭脂,显然是从温柔乡里被揪出来的。
“下官参见...”李知府瘫跪在地上,话未说完先打了个酒嗝。浑浊的眼珠对上玉砚冰冷的视线,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李知府脸上的肥肉开始抽搐。
玉砚端坐明镜高悬匾额之下,指尖轻叩紫檀案几。
每一声轻响都像催命符,震得满堂官吏两股战战。
“李大人。”小皇子声音清泠,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你可知罪?”
李知府滚圆的肚皮顶着四品白鹇补服,绿豆眼里闪着狡黠:“下官不知,下官定是被人陷害了,下官日夜操劳,唯恐辜负皇恩...”他忽然扑倒在地,假哭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去年治水,下官可是三个月没回府啊!”
玉砚忽然笑了。
这一笑如春风化雪,却让所有官吏默默退后半步。
“三个月?”玉砚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纸页泛着可疑的褐斑,“大吾二十三年七月廿三,你纳第九房小妾;八月初八,在别院大摆寿宴...”他指尖一顿,“吃的可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
李知府肥厚的脖颈渗出油汗:“这……这定是有人构陷!”
惊堂木炸响如雷。
玉砚起身时,腰间瑞王金印撞在御赐玉佩上,叮当一声脆响。
他缓步下阶,鹿皮靴碾过李知府颤抖的手指:“构陷?”突然厉喝,“抬上来!”
八名亲兵抬着三口包铁木箱轰然落地。箱盖掀开的刹那,满堂倒吸冷气,第一箱是账册,第二箱是地契,第三箱...竟堆满带着血指印的状纸。
“你算账的那位师爷方才在牢里咬舌了。”玉砚拾起张状纸,轻轻抖开,“死前倒是说了件趣事。”他忽然俯身,在李知府耳边轻语,“说你地库里那些金砖,熔的都是朝廷拨的赈灾银钱。”
李知府面如死灰,突然暴起扑向玉砚!电光火石间,玄色身影如鬼魅闪现。洛宫奕的重剑甚至未出鞘,仅用剑柄一击便敲碎了他半边牙齿。
“咳咳...你们懂什么!”李知府满嘴血沫地嘶吼,“锦城漕运、盐铁、粮市,哪样不是...”
“不是你的摇钱树?”玉砚截住话头,愤然从怀中掏出个布包。
层层解开,露出半块发霉的饼子,“认识吗?这是清县灾民吃的赈灾粮,”他掰开饼子,沙石簌簌落下,“掺了六成观音土。”
堂外突然爆发出哭嚎。
原来不知何时,衙门口已挤满百姓。有个瘦成骨架的老汉举着灵牌:“我儿...我儿就是吃这饼胀死的啊,他才五岁呀!!”
玉砚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眸中寒芒如剑:“大吾十六年十一月,你强征民夫修别院,累死二十七人;十二月,私涨田赋逼死农户九户...”他每说一句,就有一本账册砸在李知府脸上,“今年三月,你为霸占周氏祖坟风水宝地,纵火烧死其家三口!谁给你的胆子?!”
“冤枉啊!”
满堂哗然中,玉砚展开了那道明黄圣旨。
阳光突然大盛,照得圣旨上“如朕亲临”四个朱字血般刺目。
“李茂才。”这是玉砚第一次直呼其名,“你可知这些罪证怎么来的?你派死士追杀那夜,本王差点交代在你建好的荒野别院。”
洛宫奕突然单膝跪地,铠甲砸出闷响:“臣护卫不力,请殿下责罚。”
“将军请起。”玉砚虚扶一把,转向李知府时已面如寒铁,“你最该死的,不是贪,不是狠...”他忽然抓起那半块霉饼砸过去,“是断了百姓活路!”
圣旨徐徐展开的声音如索命梵音。
玉砚清朗的嗓音传遍衙门每个角落:“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瑞王玉砚代天巡察,所有官员不配合者,皆可先斩后奏——”
“三日后,锦城广场。”他合上圣旨,金线刺绣的龙纹在李知府瞳孔里映出最后的光,“斩立决。”
李知府胯下漫开腥臭液体,白眼一翻昏死过去。衙役们正要拖人,玉砚却抬手制止:“且慢。”他从案头取来朱笔,在李知府额头画了个醒目的斩字,“游街时,就这么挂着。”
走出衙门时,秋风送来稻谷清香。
玉砚望着广场上欢呼的百姓,对洛宫奕低语:“我破杀戒了。”
将军为他系上披风,指尖拂过那截细白的后颈:“殿下做得好,殿下救的活人,够造七千级浮屠。”
远处,新建的堤坝如巨龙静卧。有孩童在坝顶放飞纸鸢,那线,一直延伸到湛蓝的天际。
……
另一边,李府的金丝楠木大门被攻城锤轰然撞开时,檐角悬挂的纯金风铃叮当坠地。
洛宫奕的玄甲亲兵如黑潮般涌入,火把的光影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照壁上整块翡翠雕的《千里江山图》,比皇宫收藏的那幅还大三分。
玉砚走进内院。
九进院落里,奢靡无度,连马厩的食槽都是汉白玉凿的。
最骇人的是库房,成箱的金锭按年份码放,最新那批还带着官银的戳记;东珠用麻袋装,上等丝绸当了防潮垫;墙角堆着的田契房契,用孩童臂粗的金链捆着。
“将军!”亲兵从水榭下捞出个铁箱。撬开后,里面竟是二十多本《地簿》,记录着被逼卖地的农户名单,每页都按着血手印。
玉砚的指尖在名单上发抖。
他转身,一剑劈开李知府的鎏金屏风。夹层里哗啦啦掉出上百张当票。
所谓粮窖,实则是掏空山体建的仓库。几万石米堆成小山,最底下还压着今年新征的秋粮。
更讽刺的是,隔壁就是冰窖,里面存着李府夏日消暑的瓜果。
“殿下...”侍卫捧着册子过来,声音发颤,“别院共十三座,最小的也有县衙大...”
玉砚站在金银堆里,突然觉得恶心。
他想起清县灾民分食的那锅粥,里面飘着的几粒米,哪怕从这里分出去千分之一,也够灾民吃喝半月了。
“传令。”他扯下李府正堂的“清正廉明”匾,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所有现银装箱,连夜押送京城。粮食衣物分给受灾各县。”
最繁琐的是地契。
玉砚熬了整夜,在油灯下一张张核对。洛宫奕默默陪在旁边,替他磨墨添茶。天亮时分,布告已经贴满了锦城大街小巷:
“原周氏祖田七亩八分,现归周大壮之妻王氏;东郊桑园三十亩,发还城南织户...”
城里有个瞎眼老妪摸着公平分配每一寸土地的布告哭倒在地,她不会知道,此刻瑞王殿下正蹲在田埂上,亲手把地契还给农户。
泪水沾湿了他的锦袍下摆,也洗去了地契上斑驳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