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狄知筹便惦记着他的宝贝毛驴“煤球”还没吃上早餐。
煤球嘴刁，最爱鲜嫩的豆子和翠绿的小青菜。他循着记忆摸到瑞王府的厨房，想为他的老伙计讨些新鲜吃食。
刚靠近厨房院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其中一道温婉的女声正是杨芷。
狄知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隐在月洞门后悄悄望去。只见杨芷正挽着袖子，亲自在小炉前照看着药罐，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她身旁站着府里的医士，两人正低声交谈。
医士捋着胡须，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忧虑：
“……殿下此番病势反复，缠绵不愈，根子在于他本就底子偏弱，加之近来定然是思虑过甚，忧心萦怀，这才导致元气耗损，风寒趁虚而入，且不易祛除啊。”
杨芷闻言，秀眉也轻轻蹙起，担忧地问道：
“那……究竟要如何，才能让殿下根治，强健起来呢？”
医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药物只能治标，难除根本。若能解开殿下心结，让他心境开阔，再佐以温补之药，慢慢将养，方是正理。”
他顿了顿，似在思索，“若是能有年份足些的补益药材，比如……百年以上的老山参，取其精华熬制成汤药，或能为殿下固本培元，增强些底气，恢复得也能快些。”
杨芷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她轻轻搅动着药勺，低声道：
“可是……殿下他……似乎很不喜汤药的苦涩，每次用药都需人再三劝慰。而且……我们也不知殿下究竟为何事忧虑，只怕是朝政事务太过繁重，耗神费力。如今他病着，我们也不敢贸然带他出去散心，生怕吹了风，病情反复，反而更伤身子。”
躲在门外的狄知筹将这番话听在耳中，心中一动。
论起金银财宝、珍稀药材，他们锦城狄家若自称第二，这天下怕是没人敢称第一！百年人参？在狄家的库房里，只怕算不得什么顶顶稀罕的物事。
他当下不再犹豫，转身快步离开厨房区域，招手唤来一名在廊下伺候的小厮，从怀里摸索出一块代表身份的玉牌，又扯过小厮随身带着用于记录采买事项的炭笔和纸条，刷刷写了几行字，塞到小厮手中，压低声音吩咐道：
“你立刻找个稳妥可靠的人，骑快马去一趟锦城，找到城东最大的狄府，就说是少爷我要几根百年人参急用，凭这个条子和玉牌，管家自然会给。速去速回！”
他这番动静虽不大，却还是惊动了刚从厨房出来的杨芷。
她看着狄知筹与小厮交代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惊奇。
百年人参在京城并非绝迹，但大多被各大世家豪门珍藏起来，视为保命的底牌，等闲不肯示人，更别说轻易赠予。
这位狄公子张口就是“几根”，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说要几棵白菜，其家底之丰厚，背景之不凡，可见一斑。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狄知筹交代完毕，一回头正对上杨芷探究的目光。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浑不在意地打招呼：
“杨姑娘早啊！我来给煤球讨点青菜，那家伙嘴挑，非新鲜的嫩菜叶不吃。”
杨芷见他提及毛驴，脸上露出一丝好奇与不好意思。
她自幼长在深闺，别说养毛驴，连近距离接触的机会都很少。昨日只见了一面，觉得那叫“煤球”的小毛驴通体乌黑甚是可爱。
再者，她与这位狄公子虽不算熟识，但他举止坦荡，让人生不出恶感，她心底确实存了几分想去看看的念头，只是碍于男女之防，不好主动开口。
狄知筹何等机灵，见她神色便猜到了七八分，立刻大方地招手邀请：
“杨姑娘若有兴趣，不如一同去看看？我们家煤球性子温顺得很，绝不会冲撞你的！”
杨芷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欣喜，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轻快了几分：
“那……便有劳狄公子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王府后花园。
只见那匹名叫“煤球”的小毛驴，正优哉游哉地躺在草坪上，时不时伸长脖子，啃一口旁边花圃里精心栽培的观赏植物嫩芽，嚼得津津有味。
旁边几个负责打理花园的仆人一脸愁容，想赶又不敢上前，生怕这少爷的“爱宠”有个闪失，更怕这上好的园林景致被这不懂风雅的牲口给糟蹋了。
狄知筹见状，立刻板起脸，几步上前，故作严厉地呵斥道：
“煤球！你这不懂礼貌的家伙！快起来！这地方是你能随便躺的吗？看看你把人家好好的花草啃的！”
说也奇怪，那煤球仿佛真能听懂人言，听见主人的呵斥，竟乖乖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还甩了甩脑袋，喷了个响鼻，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竟似带着几分委屈，仿佛在说：
“我就吃了几口嘛……”
杨芷在一旁看着这通人性的小毛驴和它那“训驴”的主人，再也忍不住，掩口轻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同初绽的春花。
……
被主人训斥了的煤球，耷拉着两只长耳朵，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人性化的委屈，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类似呜咽的声响，显得很不开心。
可即便如此，它那倔强的眼神还是死死盯着狄知筹手里那捆鲜嫩翠绿的小青菜，鼻子一抽一抽地，显然并未放弃对这美味的渴望。
狄知筹看着它这副又委屈又贪吃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煤球头顶柔软的皮毛，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教导的意味，仿佛它真能听懂似的：
“煤球啊煤球，你跟我在外头走了这么多地方，怎么还学不会看场合呢？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能碰，得有点眼力见儿。在咱们自己家，你想怎么啃园子里的名贵花草都随你，可这儿是瑞王府！规矩大着呢！乱吃东西，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知道不？”
他这话半是吓唬，心里却清楚，以玉砚的性子，断不会为这点小事跟一头毛驴计较。
然而，煤球似乎真的将那句“掉脑袋”听了进去，庞大的身躯微微瑟缩了一下，委屈的呜咽声更明显了，连那渴望青菜的眼神都收敛了几分，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一旁的杨芷见这小毛驴如此通人性，又被狄知筹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以袖掩口，发出轻柔的笑声。
她看着煤球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生不忍，柔声劝道：
“狄公子，你就别吓唬它了。你看它，都快被你吓哭了。”
她说着，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带着几分试探和好奇，轻轻碰了碰煤球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触感奇异而温暖，毛茸茸的，带着活物的体温。
她仔细端详着煤球，觉得这家伙长相着实奇特，耳朵长长的，脸盘也比马要宽些，体型更是矮壮不少，可那双大眼睛却显得格外温顺无辜。
“长得怪怪的，”她心里想着，“但……还挺可爱的。”
狄知筹见她似乎真的对煤球感兴趣，便将手中那捆小白菜递了过去，笑容爽朗：
“杨姑娘，你来喂它试试？我看煤球挺喜欢你的，它在你面前都斯文了不少。”
杨芷有些迟疑地接过那捆青菜，心中既觉新奇又有些胆怯。
她学着狄知筹的样子，将一小棵白菜递到煤球嘴边。煤球果然通人性，见是这位方才为自己说好话、还温柔抚摸自己的姑娘喂食。
竟难得地收敛了平日的急躁，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口撕扯，而是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用嘴唇轻轻叼住菜叶，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姿态堪称“优雅”。
狄知筹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笑道：
“嘿！这势利眼的家伙！平时跟我抢吃的可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今天在杨姑娘面前，倒学会细嚼慢咽，装起斯文来了！”
杨芷见煤球吃得乖巧，心中的胆怯也去了大半，眉眼弯弯地笑道：
“我看它挺乖的嘛。”她顿了顿，好奇地问，“狄公子，你平日就骑着它走南闯北？”
“是啊！”狄知筹拍了拍煤球结实的背脊，语气带着几分自豪，“它可是我的老伙计了。当初在蓬莱那边遇到的，那时候它瘦得皮包骨头，差点就要被人拉去做了驴肉火烧。我看着不忍心，就花几个铜板把它买下来了。没想到，这家伙跟着我走了这么多路，翻山越岭，吃苦耐劳，慢慢地也就处出感情来了。”
他俯身，凑到煤球耳边，压低声音，却故意让杨芷能听见，“而且，你别看它是个牲口，灵性着呢，很多话它都能听懂。”
杨芷听得惊奇不已，正想再问些什么，或许是喂食的动作让煤球愈发兴奋，它嚼完了口中的青菜，意犹未尽，亲昵地就想往杨芷身上蹭去，表达它的欢喜。
杨芷何曾与这等体型较大的动物如此近距离接触过？
见煤球突然朝自己凑过来，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花容失色。
“煤球！不可无礼！”
狄知筹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便侧身挡在了杨芷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同时，他出手如电，并非真的用力，而是带着警示意味，抬手在煤球凑过来的长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发出“啪”一声轻响。
“规矩点！不许冲撞杨姑娘！”狄知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煤球挨了一下，虽然不疼，但也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立刻停止了前进的动作，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甩了甩尾巴，发出不满的哼哧声，却不敢再造次了。
……
明媚的日光如同融化的金箔，毫无保留地铺满了整个瑞王府的后花园，将每一片草叶、每一朵花苞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儿。
杨芷方才被煤球惊得后退，此刻正躲在狄知筹的身后。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眼前这年轻公子挺拔的背影，身量颇高，将那身华贵衣料撑得极有气度。
然而与他这身打扮截然相反的，是他那平易近人、甚至带着几分跳脱的性子。
他说话幽默，见识广博，仿佛天南地北的趣事都装在那颗脑袋里，加上那张青春洋溢、英气十足的脸庞，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意识到自己竟在打量一个男子的背影，杨芷的脸颊不由得悄悄飞上两抹红云，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不着痕迹地又往后挪了一小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狄知筹转过身，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拱手道：
“对不住，杨姑娘，是我没看好煤球，冲撞你了。我绝无恶意，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杨芷连忙摇头，轻声道：
“狄公子言重了，是我不懂这些，太过大惊小怪了，失了规矩。”
此时，庭院角落那几株桃树吸引了狄知筹的注意。
枝头已然绽开了些许粉嫩的花苞，在日光下显得娇俏可人。他麻利地喂完了煤球，将它牵到一旁干净的石板路上拴好。
随后，只见他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形利落地助跑而起，衣袂飘动间，竟如燕子般轻巧地掠上了桃树枝头，伸手便折下了两枝开得最繁盛的花枝。
他稳稳落地，如同变戏法般，将那一束带着晨露与清香的桃花递到杨芷面前，笑容灿烂：“杨姑娘，鲜花赠佳人。”
杨芷被他这突如其来又潇洒利落的身手惊得微微睁大了眼睛，心中暗忖：
这位狄公子，不仅家世显赫、性情有趣，竟还会些拳脚功夫？她压下心中的讶异，看着眼前娇艳欲滴的桃花，又见狄知筹眼神清澈坦荡，并无狎昵之意，便不好意思地伸手接过，轻声道谢：
“多谢狄公子。”
她今日恰好穿着一身柔软的粉裙，手持桃花立于融融春光之下，人面桃花相映，竟真如画中走出的桃花仙子一般，清丽不可方物。
狄知筹看着她，眼神有瞬间的凝滞，仿佛被这画面攫住了心神，随即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迅速移开目光，指着天道：
“那个……今日天气当真不错！我去看看瑞王殿下起身没有，等会儿磨着他一起出去走走，总闷在屋里对病也不好。”
他说着，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匆匆朝杨芷拱了拱手，“杨姑娘，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拿着另一束早已备好的桃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后花园。
狄知筹熟门熟路地来到玉砚的寝殿外，得知殿下已然起身。
他探头进去，只见玉砚披着外袍坐在窗边的书案后，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精神显然比前两日好了许多，手中已拿起了一份文书正在批阅。
“恩人！你这刚好一点就又开始劳心劳力了？”狄知筹嚷嚷着走进去，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那束桃花，笑嘻嘻地放在玉砚的案头，“殿下如此勤勉，可还有空闲陪我这个闲人出去逛逛？”
玉砚从文书中抬起头，看到那束桃花和狄知筹满是期待的脸，下意识便想以病体未愈、公务缠身为由拒绝。
然而，他拒绝的话还未出口，狄知筹已经凑上前来，扯着他的衣袖，开始软磨硬泡，语气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软糯和耍赖：
“哎呀，好恩人，好殿下！你看今日外面阳光多好，春风拂面的，你陪我出去走一走嘛！老闷在屋子里，病气怎么能散得快？再说了，这京城我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出去万一走丢了，或者被哪个不开眼的欺负了，可怎么是好？你就当发发善心，陪陪我嘛！”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束桃花又往玉砚手里塞了塞。
玉砚被他这番连珠炮似的“哀求”和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弄得哭笑不得。
他本就不是心硬之人，加之狄知筹是旧识，性情真挚，这番关切也并非虚假。
他看着窗外确实明媚的春光，再感受一下自己虽仍虚弱但已无大碍的身体，终于松了口，无奈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莫要再摇了，再摇我这刚好的骨头又要散了。依你便是，等我将手头这几份紧急的文书处理完，便陪你去城郊走走。”
“真的？太好了！”狄知筹立刻眉开眼笑，如同得了糖果的孩子，方才那点撒娇耍赖的模样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开心。
“那说定了！我就在外面等你，恩人你可要快点！”他生怕玉砚反悔，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轻轻掩上。
玉砚看着他那雀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束带着淡香的桃花，摇了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浅淡而真实的笑容。
或许，出去走走，真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