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听雨轩彻底吞没。破败的院落里，只有主屋窗户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在呼啸而过的秋风中显得格外飘摇，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屋内，凤清音盘膝坐在冰冷的床板上，身前摊开着那个来之不易的药包。几味常见的药材散发出苦涩清冽的气息，混杂在屋子固有的霉味里，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小蝶紧张地守在一旁，手里捧着一个刚从厨房角落里翻找出来的、边缘磕碰出缺口的旧药罐，罐底还残留着往日煎药留下的深色污渍。
“小姐，真的……真的不用生火煎药吗？”小蝶看着凤清音将那些干燥的药材直接放在鼻尖轻嗅，或用指尖捻碎细察，忍不住再次确认。她从未见过如此用药的方式。
“不必。”凤清音头也未抬，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生火动静太大，徒惹是非。况且，此症，非汤药能速解。”
她体内的寒气已深入经络，普通的煎煮汤药，药力缓慢，等药效发挥，她的肺疾恐怕早已加重，那层诡异的经脉封印更非汤药能撼动分毫。她必须用更直接、更猛烈的方式。
前世身为国医圣手，她最擅长的，便是以气御针，直达病灶。如今虽无内力，也无金针，但她有远超这个时代的医理认知，和对人体经络穴位的极致理解。
她的目光落在药包中几味特定的药材上——生附子，性大热，驱寒猛药，但有毒；干姜，温中散寒；细辛，通窍散寒……还有几味辅助通络活血之药。
“小蝶，去取一碗清水，再找一块干净的、略厚的布巾来。”凤清音吩咐道。
小蝶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照办。
东西备齐后，凤清音拿起那块生附子，用干净的布巾包裹住，然后示意小蝶用那破药罐的罐底，隔着布巾，小心地将生附子砸成粗末。接着是干姜、细辛等。
她动作熟练地将砸好的药末按特定比例混合，倒入那碗清水中，用一根削干净的细小木枝缓缓搅动。药末在水中并未完全溶解，形成一种浑浊的、散发着浓烈辛辣刺鼻气味的药泥。
“小姐，这是……”小蝶被那气味呛得微微皱眉。
“外敷之物。”凤清音简短解释。她解开上衣，露出瘦骨嶙峋、苍白得可见淡青色血管的背部。烛光下，那脊柱的轮廓清晰可见，带着一种脆弱易折的美感。
她用手指蘸取那冰凉刺骨、药性猛烈的药泥，精准地涂抹在自己后背的几处大穴之上——大椎、风门、肺俞……这些都是驱散寒邪、宣通肺气的关键窍穴。
药泥触及皮肤的瞬间，先是冰，随即，一股火烧火燎的灼热感便猛地渗透进去！仿佛有无数根细小的烧红针尖刺入穴位，又烫又麻又痛！
“唔……”凤清音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这具身体太过虚弱，对药力的反应也格外剧烈。
“小姐！”小蝶惊呼，想要上前。
“无妨！”凤清音咬牙忍住，声音从齿缝间挤出，“继续！”
她示意小蝶帮忙，将更多的药泥涂抹在其余相关穴位上。很快，她的整个后背乃至前胸的膻中穴附近，都覆盖上了一层辛辣的药泥。剧烈的灼痛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药力正在强行打开她闭塞的毛孔，驱赶深入骨髓的寒气。
做完这一切，她已近乎虚脱，浑身被冷汗和药泥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让小蝶用那块厚布巾蘸取冰冷的井水，拧干后，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以保持头脑清明，防止因高热和剧痛而神志不清。
“守着门口，别让任何人进来。”凤清音喘息着吩咐，随即闭上了眼睛，将所有意志力都集中起来，对抗着身体的痛苦，同时，再次将神识沉入体内。
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
在那猛药带来的、如同烈火灼烧般的痛苦刺激下，她体内那死气沉沉的气血，似乎被强行催动了起来，开始极其缓慢、却异常艰难地流动。寒气与药力在她经络之中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冰与火的交织，带来更甚一重的痛苦。
她的神识，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引导着那微弱的气血，一次次地、徒劳地冲击着那层灰蒙蒙的封印壁垒。
“咚……”
在那封印深处，那声来自混沌神脉的、微弱的心跳，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一丝。仿佛沉睡的巨龙，被外界的喧嚣惊扰，翻了个身。
还不够！冲击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凤清音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伸出颤抖的手，从旁边拿起那根之前用来搅拌药泥的、一头被削得略尖的木枝。
“小姐！您要做什么？！”小蝶看到她这个动作，吓得魂飞魄散。
凤清音没有回答。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前世运针的手感，将木枝尖锐的那一端，对准了自己手腕内侧的“内关”穴！
这不是金针，无法引气，但其尖锐，足以刺破皮肤，产生强烈的刺痛，以剧烈的外邪刺激，激发人体最深处的潜能！
没有丝毫犹豫，她手腕用力，木尖刺破苍白的皮肤，一缕鲜红的血珠瞬间沁了出来！
“啊！”小蝶捂住了嘴，眼泪夺眶而出。
剧痛传来，但伴随着这剧痛，一股更加凶猛的气血之力，仿佛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猛地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沿着手臂的经络，狠狠撞向那层封印！
“轰——！”
意识海中仿佛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层灰蒙蒙、坚韧无比的封印壁垒，在这一下内外交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猛烈冲击下，终于……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虽然并未破碎，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不可查的裂纹，悄然出现在了壁垒之上！
就是这一刻！
凤清音的神识凝聚成一线，如同最纤细却最坚韧的探针，顺着那道裂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钻了进去！
刹那间，一股古老、浩瀚、仿佛蕴含着天地初开时最本源力量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只有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其品质之高，远超她前世所接触过的任何内力或灵气！
这，就是混沌之气！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运转起前世凤家秘传的、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内功心法——《凤舞九天》的引气篇。这心法中正平和，包容性强，最适合引导这种未知而强大的能量。
那一丝混沌之气，在她神识的引导下，如同最驯服的精灵，开始沿着一条从未被开拓过的、隐藏在封印之下的、更加细微而玄奥的经脉路线，缓缓运行起来。
一周天，两周天……
每运行一周天，那一丝混沌之气就壮大一分，虽然速度慢得令人发指，但确确实实在增长！而它所过之处，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退散。肺部那火辣辣的灼痛和锣音，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凤清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气，不再是之前的浑浊腥甜，而是带着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清灵之意。
她睁开双眼。
眸中，疲惫依旧，但更深处的，是一种破开迷雾后的清明，以及一丝内敛的、如同初生朝阳般的精光。
后背那灼热的药泥早已冷却，疼痛感也大大减轻。身体的寒冷和肺部的不适，已经去了七七八八。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濒死的沉重感和窒息感已经消失。
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在这绝境之中，撬开了一丝缝隙，窥见了那无上力量的门径！
“小姐……您……您感觉怎么样？”小蝶守了一夜，眼睛红肿，此刻看到凤清音醒来，气息似乎平稳了许多，连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
“无碍了。”凤清音看向她，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中气。她目光落在小蝶那担忧憔悴的小脸上，心中微暖，“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奴婢不辛苦！”小蝶用力摇头，看着凤清音明显好转的气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小姐，您……您真的好了？那药……那木枝……”
“此事，烂在心里，对任何人不得提起。”凤清音神色一肃，郑重叮嘱。用木枝刺穴引气，风险极大，若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用。此法若传出去，必引祸端。
小蝶虽然不懂其中关窍，但见小姐如此严肃，立刻重重跪下：“小姐放心！小蝶就是死，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
接下来的几日，听雨轩异常安静。
那日钱妈妈等人狼狈回去后，二夫人柳氏那边竟再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彻底遗忘了这个角落。府中的风言风语似乎也平息了不少，不知是柳氏刻意压制，还是那日凤清音在湖边的反击和之后对钱妈妈的威慑起了作用。
凤清音乐得清静。
她每日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调养和修炼。
那包药材很快用完，但她凭借对药性的精准把握，指导小蝶用院里自生的、或是在府中偏僻角落采摘的一些常见草药，搭配着每日那点可怜的膳食，勉强维持着身体的恢复。
修炼是她每日的重中之重。
有了第一次成功引导混沌之气的经验，后续便顺利了许多。那道封印上的裂纹无法修复，成了她汲取那微薄混沌之气的唯一通道。她如同一个耐心的工匠，每日不停地引导那丝气流，在那条隐秘的细小经脉中循环往复，小心翼翼地温养、壮大。
进展依旧缓慢得令人发指，数日苦功，积累的混沌之气也不过比发丝粗了少许。但凤清音并不气馁。她深知根基的重要性，尤其是在这具废脉之体上，任何一点力量的积累都来之不易。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丝混沌之气虽弱，却在潜移默化地改造着这具身体。最明显的变化是，她的五感变得敏锐了许多。即便隔着屋子，她也能清晰地听到院外落叶飘零的细微声响，能分辨出空气中不同尘埃的气息，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下，视物也清晰了不少。
身体的力量和耐力也在缓慢恢复，虽然距离前世的程度天差地别，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走几步路就喘不上气的状态。
这一日午后，凤清音刚刚结束一轮修炼，正在院中慢慢踱步，活动筋骨。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她依旧苍白但不再死气沉沉的脸上。
小蝶在一旁晾晒着刚洗好的、打着补丁的衣物，脸上带着这几日难得的轻松。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不同于钱妈妈那日的嚣张，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和试探。
“大小姐可在？”一个略显怯懦的少女声音在门外响起。
凤清音眼神微动，示意小蝶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二等丫鬟服饰、面容清秀的丫头，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食盒。她看到开门的凤清音，明显愣了一下，似乎被对方那沉静通透的眼神所慑，连忙低下头，恭敬地道：“大小姐，奴婢是外院厨房的杂役小翠。这是……这是今日份例的午膳。”
小蝶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不再是往日那种连下人都不如的馊饭冷菜，而是一碗还算温热的白粥，一碟清淡的素菜，甚至还有一个白面馒头。
虽然依旧简陋，但比起之前，已是天壤之别。
小蝶惊讶地看向凤清音。
凤清音面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她看向那名叫小翠的丫鬟，淡淡道：“有劳了。替我谢谢……‘安排’膳食的管事。”
她刻意加重了“安排”二字。
小翠身体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蝇：“是……奴婢告退。”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小姐，这……”小蝶捧着食盒，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不过是敲山震虎起了效果，有人坐不住，想试探一二，顺便示个好罢了。”凤清音语气淡漠。柳氏那边暂时偃旗息鼓，但府中其他见风使舵的管事，在听闻那日湖边之事和她“重病”的消息后，难免会心生忐忑，不敢再像以往那般肆无忌惮地克扣。这小翠，恐怕就是某个管事派来投石问路的。
“那我们……”小蝶有些犹豫。
“吃。”凤清音干脆利落，“既然送来了，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她需要营养来支撑修炼和恢复。至于这示好背后是善意还是另有图谋，她并不在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算计都不过是浮云。
---
夜色再次降临。
凤清音盘坐在床上，神识内敛，引导着那丝已经壮大到棉线粗细的混沌之气，进行着每日的功课。
经过几日的温养，她感觉自己与这丝混沌之气的联系更加紧密，操控也愈发得心应手。她尝试着，引导它去冲击那条被封印的主经脉旁的另一条细小支脉。
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支脉通常比主脉更纤细脆弱，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经脉受损。但她迫切需要拓宽力量运行的通道，不能只依赖那一条细小的隐秘经脉。
混沌之气如同温顺的溪流，缓缓靠近那条闭塞的支脉入口。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一点点地向前推进。
“嗡……”
经脉壁垒传来细微的阻力。混沌之气的特性在此刻显现，它并非强行冲撞，而是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渗透、浸润着那闭塞之处，将其缓缓软化、溶解。
过程依旧缓慢，但胜在稳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到“噗”的一声轻响，那道细微的关卡被一举贯通！
混沌之气欢快地涌入新的通道，虽然这条支脉更加狭窄，但终究是多了一条路！她能汲取和运转混沌之气的效率，瞬间提升了一小截！
就在她心中微喜，准备一鼓作气，继续拓宽这条新通道时，异变陡生！
一股极其阴冷、污秽、充满恶意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顺着那条刚刚打通的支脉，反向侵蚀而来！
这气息与那层封印同源，却更加隐蔽和歹毒，仿佛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在她最松懈的时刻，发动了致命一击！
“不好！是封印残留的秽气！”
凤清音心头一凛！她瞬间明白，这定是那歹毒封印留下的后手，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强行冲开经脉，进行反噬！
那阴冷秽气速度极快，直冲她心脉而来！所过之处，刚刚被混沌之气温养过的经脉，瞬间变得晦暗冰冷，甚至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若是被其侵入心脉，轻则修为尽废，重则当场毙命！
危急关头，凤清音临危不乱。她强大的神识瞬间收缩，如同最坚固的盾牌，护住心脉要害。同时，她全力运转《凤舞九天》心法，调动起全部那棉线粗细的混沌之气，迎头撞向那缕阴冷秽气！
“嗤——！”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两股性质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她纤细的经脉中猛烈交锋！
混沌之气至纯至净，带着造化之初的堂皇正大；而那阴冷秽气则至阴至邪，充满了腐朽与毁灭。
然而，凤清音的混沌之气毕竟太过微弱，而那秽气却歹毒异常，甫一接触，混沌之气竟隐隐有不支之势，节节败退！
经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不能退！退则死路一条！
凤清音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她猛地逆转心法！
《凤舞九天》本是中正平和的引气法门，此刻被她强行逆转，顿时在经脉中掀起一阵狂暴的乱流！那缕混沌之气在这狂暴的催动下，光芒大盛，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变得炽热而暴烈！
以燃烧自身本源为代价，换取刹那的极致爆发！
“轰！”
逆转的混沌之气如同一条暴怒的微型火龙，咆哮着反卷回去，与那阴冷秽气狠狠撞在一起！
这一次，不再是僵持！
那阴冷秽气在至阳至刚、带着一丝毁灭气息的混沌之火面前，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瞬间被灼烧、净化，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无形！
危机解除。
但凤清音也付出了代价。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迹。强行逆转心法，燃烧本源，让她本就微薄的混沌之气几乎消耗殆尽，经脉也受到了不小的震荡和损伤。
她瘫软在床榻上，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然而，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虽然受伤，虽然力量几乎耗尽，但她赢了！她凭借着自己的决断和狠厉，化解了一次致命的危机！
而且，经过这番凶险的搏杀，她对自己这丝混沌之气的特性，有了更深的了解。它并非一味温和，在特定情况下，也能爆发出至刚至阳的毁灭之力！
更重要的是，在净化掉那缕秽气之后，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条新打通的支脉，虽然受损，却变得更加纯净和……坚韧了一丝。仿佛经历了一次淬炼。
破而后立！
她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没有丝毫气馁，反而燃烧起更加炽烈的火焰。
修炼之途，本就是逆天而行，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与己争！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
她重新坐直身体，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再次闭上眼睛，开始引导空气中那微乎其微的天地灵气，混合着体内残存的混沌之气，缓缓修复受损的经脉。
这一次，她的心神更加沉凝，意志更加坚定。
听雨轩外，秋风卷起枯叶，发出呜咽之声。
而屋内，那点名为“强者之心”的星火，在经历了第一次生死考验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成了更加坚定的火焰。
凤清音知道，她脚下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她，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