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急促的禀报声如同利刃，骤然斩断了廊下几乎凝滞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萧景玄周身那股逼人的探究与压迫感瞬间收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帝王的冷冽与威严。他缓缓直起身，目光从楚惊鸿惨白惊惶的脸上移开，转向跪在雨地里的内侍。
“大理寺卿？”他语调平稳，听不出丝毫被打断的愠怒，反而带着一丝早有预料般的淡漠，“何事如此惊慌？”
“回、回陛下，”内侍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颤抖，“大理寺卿奏报，那名在麟德殿撞翻药盒的嬷嬷……在狱中……殁了！”
楚惊鸿的心猛地一缩。
死了？灭口？！
萧景玄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并非惊讶，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冷诮。“怎么死的？”
“据、据报是……是咬舌自尽……”内侍头垂得更低，“但仵作初步查验，发现其指甲缝中藏有极细微的毒囊残屑，疑似是……是事先备好的剧毒，见事不可为便……”
“倒是忠烈。”萧景玄冷笑一声，打断了内侍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是赞是讽。“告诉大理寺卿，死了便死了，线索未必就断了。给朕仔细查，她近日接触过什么人，受过谁的指使，一五一十，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奴才遵旨！”内侍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起身匆匆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小小的院落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枯荷与青石板上，更衬得周遭一片死寂。
萧景玄重新将目光投回窗内的楚惊鸿。经过这番打断，她脸上的惊惶并未完全褪去，反而更深了一层，那嬷嬷的死讯无疑像另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就波涛汹涌的心湖。
他看着她，看了片刻，方才那咄咄逼人的追问似乎暂时搁置了，但眼底的深邃却丝毫未减。
“看来，这宫里宫外，盼着朕死，或者盼着朕身边出点乱子的人……比朕想的还要多。”他淡淡开口，像是感慨，又像是说给她听。
楚惊鸿垂眸，不敢接话，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那嬷嬷背后还有人？还是在继续试探她与这些“盼乱”之人是否有牵连？
“青沙口的事，朕会着人细查。”他话锋一转，竟不再逼问消息来源，反而给了她一个看似明确的回应，“若真如爱卿……或爱卿那‘直觉’所言，朕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条蛀虫。”
他刻意加重了“直觉”二字，其中的玩味与不信，昭然若揭。
楚惊鸿指尖冰凉，只能低声道：“陛下圣明。”
“至于这院子和这些文书……”萧景玄目光扫过桌案，“爱卿便安心住下，安心看。有什么‘独到’见解，随时可来报与朕知。”
他说完，竟不再多留，转身步入细密的雨丝中，玄色身影很快穿过院门，消失在宫墙拐角。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远离，楚惊鸿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慌忙伸手扶住窗棂，冰凉的木头触感让她稍稍回神。
雨依旧下着，院中空无一人，但那两名值守太监如同泥塑木雕般守在院门外的身影，却明确地提醒着她，囚笼并未消失，只是换了个更宽敞、更精致的地方。
她缓缓关上半扇支摘窗，隔绝了部分雨声和寒意，却隔绝不了心底那越来越浓重的迷雾与恐惧。
嬷嬷的死，是灭口。皇帝显然知道这一点。那他为何不继续深究她纸条的来源？是觉得她不足为虑，还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亦或是，这一切，包括那纸条，本就是他操控的一部分，只为看她在这蛛网上如何挣扎？
还有青沙口……他答应去查，是真心，还是又一个陷阱？
她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几卷“不太紧要”的军报文书上，只觉得那仿佛不是纸张，而是烧红的烙铁。
……御前茶……旧衣为饵……
纸条上的警告再次浮现。她猛地看向桌角，依旧空空如也。但下一次呢？皇帝赐下的任何东西，她还能碰吗？
那个传递纸条的人……到底是谁？是友？是敌？在这深宫之中，她还能相信谁？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如同这冰凉的雨气，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骨髓。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皇帝将她置于此地，置于军务之侧，无论目的为何，短期内似乎并无立刻取她性命的打算。
这或许是危机，但也或许是……一线极其微弱的生机。
她需要信息，需要判断，需要在这绝境中，找到那条或许存在的缝隙。
她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卷文书，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逐字看去。
文书记录的是陇西周边郡县的粮草调配情况，看似枯燥繁琐，但若结合地理、敌军动向……原主的经验和本能开始缓慢苏醒，她渐渐能从中看出一些门道，比如某处粮草囤积点似乎过于前置，某条运输路线在特定季节存在隐患……
她看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既要尝试理解背后的军务逻辑，又要时刻警惕这是否是皇帝设下的、测试她“能力”或“意图”的考题。
窗外雨声渐歇，天色愈发阴沉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接着是低低的交谈声。不是皇帝，像是负责看守的太监在与来人说话。
随后，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名小太监低着头，提着一个食盒，快步走了进来。
“参军事大人，该用晚膳了。”小太监声音细弱，将食盒放在外间的桌上，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待她用餐。
楚惊鸿放下文书，走了过去。
食盒打开，依旧是两菜一汤，外加一碗粳米饭。菜色似乎比午间更精致了些，甚至有一小碟她记忆中江南口味的糕点。
她的目光在那碟糕点上停留了一瞬。
小太监依旧垂着头，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然而，就在她拿起筷子，似乎要去夹那碟糕点时，那小太监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极其细微，若非她此刻全身感官都提升到极致，几乎无法察觉。
她的动作顿住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状若无事地移开筷子，夹了一箸最近的清炒蔬菜，送入口中，味同嚼蜡地咀嚼着。
那小太监似乎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楚惊鸿的心，却沉入了冰海。
这碟糕点……果然有问题？这小太监……是谁的人？皇帝派来试探的？还是……那纸条警告的“御前茶”以另一种方式出现了？
她强忍着放下筷子的冲动，机械地吃着那无味的蔬菜和米饭，对那碟精致的糕点，再无触碰。
用完寥寥几口，她便放下筷子：“撤下去吧。”
“是。”小太监应声，上前收拾碗碟。他的动作依旧规矩，但在收拾那碟几乎未动的糕点时，指尖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他提着食盒，躬身退了出去。
院门再次合拢。
楚惊独立在桌前，看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只觉得这方精致的院落，比任何战场都要凶险万分。
无声的较量，从她踏入这里的第一天，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