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惊鸿几乎是逃离了揽月阁。
怀中的《南诏风物志》和那枚金属片如同烧红的炭火，灼烫着她的肌肤，也灼烤着她的心神。皇帝最后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语，更是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咬人的狗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藏在背后、递骨头的人……”
麟德殿的幕后黑手，并非南诏？那会是谁？皇帝心中是否已有答案？他告诉她这个，目的何在？
还有那本《南诏风物志》……他将其“赏”给她，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引导？
无数谜团如同乱麻，纠缠不清。但有一点她很清楚——皇帝对她今夜的行动了如指掌，甚至可能是这一切的推动者。她就像一枚被投入棋局的棋子，每一步都落在执棋者的算计之中。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无比的压抑和愤怒，却又无力挣脱。
回到小院，天际已微微泛白。她将那本书和金属片重新藏好，和衣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直到天明。
皇帝那句“明日朕还要与你商议北境四镇兵员补充的章程”绝非虚言。天刚亮不久，李德全便准时前来传召。
楚惊鸿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纷乱的情绪，换上一副恭谨沉静的面具，跟着李德全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内熏香袅袅，萧景玄早已端坐于御案之后，正批阅着奏折。他换回了明黄龙袍，神情专注冷峻，仿佛昨夜那个在废弃书阁中言语机锋、心思莫测的帝王只是她的幻觉。
“臣参见陛下。”她依礼跪拜。
“平身。”萧景玄并未抬头，只指了指御案下首早已设好的一个小案，上面堆放着厚厚的文书，“这些是兵部和户部拟定的关于北境四镇兵员补充、粮草调配的初步条陈，爱卿先看看，有何见解，即刻禀来。”
“是。”楚惊鸿走到那小案后坐下，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书展开。
内容涉及大量的数字、粮草计算、兵力配置、防区轮换，繁杂而枯燥，却又字字千钧，关乎边境安稳和数万将士的性命。
几乎是本能地，她一接触到这些熟悉的军务，心神便迅速沉静下来，目光变得锐利，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条陈中的利弊得失。哪些安排合理，哪些存在隐患，哪些数字可能存在虚报或不足……原主深厚的军事素养和她自身的分析能力在此刻完美结合。
她很快沉浸进去，甚至下意识地拿起笔，在一旁的草稿纸上写下几处关键的疑点和修改建议。
御案之后，萧景玄批阅奏折的间隙，抬眸瞥了她一眼。看到她迅速进入状态，眉宇间凝聚着专注与锐气，与平日里那副谨慎惶恐、甚至昨夜惊惶失措的模样判若两人时，他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良久，楚惊鸿才从文书间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眉心，正准备整理思绪回话，却猛地撞上御案后那双不知凝视了她多久的、深不见底的眸子。
她心中一惊，瞬间从那种专注状态中脱离出来，连忙垂下眼，恢复了恭谨的模样：“陛下，臣……粗略看了一遍，有些浅见……”
“说。”萧景玄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做出倾听的姿态。
楚惊鸿定了定神，开始谨慎地陈述。她刻意收敛了锋芒，将那些一针见血的分析包裹上谦卑的外衣，语气平稳地指出几条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并提出一些稳妥却不出彩的修改建议——完全符合一个“略有见识但已远离中枢、不敢擅专”的闲置将领该有的水平。
萧景玄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
待她说完，他未置可否，只淡淡道：“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似乎过于求稳了。”
他拿起
一份她方才看过的、关于马匹调配的文书，随手翻了翻：“譬如这云州卫所需战马的数量，爱卿认为兵部核定的数额足以应对日常巡防。但据朕所知，云州卫防区去年冬天雪灾，草场受损，今春马匹掉膘严重，疫病亦比往年多了
三成。若依此数拨付，
一旦有警，战马体力不济，如何追击奔袭？”
楚惊鸿心中猛地一震！皇帝竟对远在千里之外的边镇情况如此了解！连马匹掉膘、疫病增加的细节都一清二楚！这绝非仅仅依靠奏报所能知，他定然另有极其高效精准的信息渠道！
而她，刚才确实看出了这个隐患，却因怕显得过于“敏锐”而刻意忽略了！此刻被皇帝直接点破，顿时让她后背发凉。
“陛下明察秋毫，是臣疏忽了！”她立刻请罪，冷汗涔涔。
“疏忽？”萧景玄眸光微转，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朕倒是觉得，爱卿不是疏忽，是……心思没用对地方。”
他话中有话，指尖在那文书上点了点：“为将者，须知兵知地知天知人，任何细微之处都可能决定胜负，关系无数性命。谨慎固然重要，但若因噎废食，失了应有的判断力，与庸碌何异？”
“臣……受教。”楚惊鸿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他是在教训她，却似乎……又带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再看这里。”萧景玄又抽出一份粮草转运的章程，“这条路线看似平稳，却要多绕行两百余里，且途经的河谷地带每逢春夏必有山洪之险。为何不选择更近、虽略显崎岖但更为安全的黑风峡古道？可是因为……主持此事的官员，与负责修缮古道的工部侍郎素有嫌隙，不愿让其分润功劳？”
他连朝臣之间的私人恩怨都了如指掌？！并且直接将其与军国大事联系起来！
楚惊鸿再次感到骇然。皇帝的权术与对朝局的掌控，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深、更可怕。她方才也看出了路线问题，却只从军事地理角度考虑，并未深入想到背后的官场纠葛。
“陛下圣心烛照，臣……愚钝。”她只能再次请罪，感觉自己像个在巨人面前班门弄斧的稚童。
“你不是愚钝，”萧景玄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仿佛透过她此刻的恭顺，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你只是……习惯了藏。藏起你的锋芒，藏起你的獠牙，藏起你本该有的……样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敲在楚惊鸿的心上。
“在朕面前，不必如此。”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朕要的，是一个能真正为朕分忧、洞察秋毫的参军师，不是一个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的应声虫。”
“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朕准你看，准你说，甚至准你……错。”
“但朕要看到的，是真实的判断，是楚望舒该有的眼光和胆魄，明白吗？”
楚惊鸿猛地抬头，撞入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试探，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霸道的认真。
他是在逼她！逼她露出真本事！逼她在他面前卸下所有伪装！
为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将一个能力卓着的“楚望舒”放在身边，难道不怕她再次“功高震主”吗？还是说……他有绝对的自信，能掌控一切，包括一个恢复锋芒的楚望舒？
巨大的困惑和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臣……明白了。”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很好。”萧景玄似乎满意了，靠回椅背，将那份粮草文书推到她面前，“重新看，重新拟条陈。朕要看到……你真正的见解。”
楚惊鸿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笔。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御书房内的博弈，进入了新的阶段。
她不再刻意藏拙，而是将原主的经验、自己的分析判断毫无保留地倾注于笔墨之间。指出问题一针见血，提出方案大胆却又不失稳妥，甚至对一些陈腐的旧例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和改进建议。
萧景玄静静地听着，偶尔开口询问一两处细节，或是指出她某个想法中过于理想化的部分，引导她思考得更周全。
气氛竟变得有些像是……真正的君臣奏对，甚至是师友之间的切磋。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甚至略有成效的氛围下，楚惊鸿的心却始终高悬着。她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皇帝对她越是“放开限制”，背后的图谋可能就越大。
午膳时分，萧景玄甚至留她在御书房偏殿一同用膳。
饭菜精致，他却吃得不多，席间看似随意地问起：“昨日嘉宁那丫头送你的牡丹，可还喜欢？”
楚惊鸿心中警铃又是一响，谨慎答道：“郡主厚爱，臣感念于心。只是臣于莳花一道并无心得，恐辜负了名花，已婉拒了。”
“哦？”萧景玄挑眉，似笑非笑，“朕还以为，爱卿会喜欢那‘赵粉’的品种。听说其香气……颇有宁神之效。”
赵粉？宁神？
楚惊鸿瞬间想起那被倒掉的杏仁酪和“御前茶”的警告！皇帝此刻提起“赵粉”牡丹的香气，是巧合？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或警告？
“臣……愚钝，未曾留意。”她只能装作听不懂。
萧景玄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只是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久久未散。
午膳后，继续处理公务。直到申时末，一天的政务才暂告一段落。
楚惊鸿告退出来，只觉得身心俱疲，比在军营中操练一天还要累。与皇帝对弈，耗费的心神实在太大。
回到小院，她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呆坐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半枯的石榴树，怔怔出神。
皇帝的态度愈发诡异难测。时而逼迫，时而点拨，时而警告，时而又流露出一种近乎“信任”的姿态。他像是一个最高明的驯兽师，用各种手段刺激着她、引导着她，想要将她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样。
而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拿出那本《南诏风物志》，翻到刻画着奇异符号的那一页，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容器”、“钥匙”的批注。
金属片是钥匙……那什么是“容器”？
皇帝与南诏古巫……究竟有何关联？
麟德殿的真正幕后黑手……又是谁？
一个个谜团，如同巨大的旋涡，将她深深吸入其中。
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危险的悬崖边缘，脚下迷雾重重，而身后……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