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机械学院地下训练室的空气依旧带着一股金属与汗水混合的冷冽气息,排风扇低沉的嗡鸣是唯一持续的声响。
昏暗的顶灯投射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墙壁上悬挂的各种精密机械工具和沉重的金属零件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压抑而凝重的氛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陈平躺在一张冰冷的医疗监测床上,身上连接着数条细长的数据线,冰冷的接口紧贴着他皮肤下的神经节点,细微的电流刺激带来阵阵刺痛。
巨大的主屏幕上,复杂的生物波形图剧烈地闪烁着、扭曲着,每一个不规则的尖峰和低谷都清晰映射着他体内此刻正在发生的剧烈动荡和能量冲突。
他的脸色苍白如霜,毫无血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太阳穴缓缓滑落,浸湿了鬓角。
嘴唇被他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齿关紧咬,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深入骨髓的痛苦,全身的肌肉因极度的紧绷而微微颤抖着,指尖无意识地抠进床垫的缝隙里。
周教授和李教授并肩站在监测设备前,眉头紧锁,目光专注而忧虑地紧盯着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流,两人的身影在仪器幽蓝冷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严肃,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李教授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控制台边缘,语气中带着一丝沉重的自责:
“心率过速,血压异常波动,神经电信号异常活跃……峰值已经突破安全阈值。这是非常典型的‘灵犀过载’后遗症,而且非常严重。我不该让他强行突破‘超频界限’的,这简直是……拿命在赌啊。”
“他没有选择。”周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被肩上沉甸甸的现实压弯了腰,每一个字都透着疲惫:
“敌人不会给他时间慢慢成长,不会等他准备好。他必须变得更强,更快,哪怕代价是……提前燃烧生命。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这代价,护住他的根基。”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陈平痛苦的面容。
陈平的眼睑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目光起初有些涣散失焦,但很快便凝聚起一股顽强的意志,倔强地聚焦在两位教授身上,仿佛在寻求某种确认。
他试图用手肘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坐起来,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瞬间引爆了体内的剧痛和混乱,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如同重锤狠狠将他砸了回去。
他闷哼一声,重新重重倒在冰冷的床垫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别动!”周教授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沉稳而温和地按住他颤抖的肩膀:
“你的神经系统还在修复的关键期,任何扰动都可能造成二次伤害。你这次冲击得太猛了,‘机械灵犀’的能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你身体目前的承载极限。
再这样下去,你可能会永久性地损伤神经中枢,甚至……彻底失去它。现在,你需要绝对的静养,让身体重新找到平衡点。”
“我……必须尽快恢复。”陈平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沙哑虚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仿佛有炽烈的火焰在其中燃烧,驱散着痛苦带来的阴霾:
“真由美……她有危险,每一秒都可能发生变故……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陈平此刻脑中所想的,无比清晰而急迫:
真由美要么坚持她原来的立场,遵从她的国家使命;要么就必须尽快靠拢过来,加入自己的团队,犹豫不决,徘徊在中间地带,那才是最致命的隐患!
周教授和李教授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深深的无奈与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李教授默默转过身,更加细致地调整着监测设备的参数,试图找到一丝缓解的可能。周教授则俯下身,轻轻拍了拍陈平肌肉紧绷的手臂,那布满老茧的手掌传递着一种复杂的力量。
他们深知,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与整个动荡局势紧紧绑在了一起,他每一次痛苦的挣扎,都牵动着所有关心他的人的敏感心弦。
“休息吧,孩子。”周教授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关怀,“现在,积蓄力量比什么都重要。明天,才是真正的战场。保存你的力量,为了你必须要做的事。”
他伸手,小心地替陈平掖了掖被汗水浸湿的薄毯边缘。
陈平顺从地闭上眼,沉重的眼皮仿佛有千钧重。
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墨池,渐渐模糊、下沉。
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得只剩下仪器滴答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孤独。
但在那片无边的黑暗与痛楚中,他仿佛清晰地听到了真由美的声音,轻柔而遥远,像是在急切地呼唤他,又像是在做一场诀别的低语,那声音如带着樱花气息的微风拂过心尖,带来一丝慰藉,也带来更深的刺痛,让他即使在昏迷的边缘,也不由自主地、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深夜,东澜大学国际学生公寓的走廊里,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将寂静的走廊切割成一段段明暗交错的区域。
整栋楼仿佛都已沉睡,只有风吹过窗棂的轻微呜咽,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真由美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她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东澜大学沉睡的校园,远处,机械学院实验楼的几扇窗户依然亮着,像黑暗中不肯熄灭的眼睛,固执地守望着什么。
那微弱的光,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无边黑暗。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从她手心传来。那是一部经过特殊加密、外壳与普通手机别无二致的通讯器。
她垂下眼帘,解锁屏幕,一条来自“中村修平”的加密信息赫然在目。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她的心脏。
“‘樱花’,目标能力超出预期,计划变更。执行‘信任崩塌’方案,重点观察目标与女友顾小芬的关系动态,适时制造矛盾。等待下一步指令。”
“信任崩塌”……
这四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如同魔咒。
让她去伤害陈平,去亲手摧毁他和顾小芬之间那份纯粹得近乎透明的感情,这比让她去执行任何一项高危的刺杀任务都要痛苦百倍。
刺杀,是物理上的终结,尚有瞬间的决绝。
而“信任崩塌”,却是在灵魂上凌迟,是用最温柔的方式,将一颗真心彻底碾碎。
她缓缓走到窗边,指尖冰凉,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她的目光穿过夜色,死死地盯着那几扇亮灯的窗户。
她知道,陈平可能还躺在里面的医疗舱里,昏迷不醒;或者,周教授和李教授正为了他身体里那股狂暴的力量而彻夜不眠。无论是哪种情况,他此刻都是最脆弱的,最需要信任和支持的。
而她,却被命令去成为刺向他背后最锋利的那把刀。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
一滴,两滴,无声地打在窗台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她转过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他亲手修复的“共鸣之心”。
黄铜的触感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冰冷,却又仿佛还残留着陈平手心的温度。她想起他当时专注而认真的眼神,想起他笨拙却真诚的感谢。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顾小芬在图书馆里,那双看着陈平时,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意的眼睛。那双眼睛,干净得像一汪清泉,倒映着陈平的身影,也映照出她自己内心的污浊。
一边是家族的荣誉,是父亲严肃的面容和那句“田中家的女儿,不能有污点”的训诫;是国家的使命,是她在加入组织时,对着那面旗帜许下的“为国尽忠”的誓言。
另一边,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的、纯粹的温暖与光明。是陈平不顾危险救下她的那一刻,是顾小芬递给她一杯热茶时的善意,是这个小小的、充满活力的校园里,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的短暂安宁。
忠诚与背叛,使命与人性,在她心中撕扯出巨大的裂口。
她该何去何从?
是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冰冷工具,还是……做一个有血有肉,却要背负“叛徒”罪名的普通人?
许久,久到窗外的天际都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真由美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痕。她的眼神,在经历了剧烈的挣扎之后,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没有回复中村修平的指令。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跳动,编辑了一条新的信息。
收件人,是她的男友——原田芳雄,东京大学期间认识的一位学长。那位学长曾是组织内最出色的青年才俊,却因为在一次任务中目睹了无辜者的牺牲,而对组织的某些极端做法产生了深深的质疑,最终选择脱离一线,转入情报分析部门,从此销声匿迹。
真由美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原田芳雄的脸。那是她在东京大学时的学长,一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樱花计划”残酷真相的男人。
他曾对她说:“由美,我们不是机器,我们有选择的权利。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条路走不下去,记得,还有我在。”
那时的她,只是轻轻一笑,以为那不过是学长的一句玩笑。可现在,这句话却像黑暗中的一盏灯,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希望。她不知道原田芳雄是否真的愿意帮她,但至少,他是唯一可能理解她的人。
真由美一直与他保持着最微弱的联系,那是在她内心至暗时刻,为自己保留的一丝微光。
很简单,只有一行字,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风起于青萍之末,我选择站在光的那一边。”
发送完毕,她将手机和“共鸣之心”一起,轻轻放回抽屉深处,仿佛在封存一段过去,也像是在开启一个未来。
然后,她走到床边,做了一个标准的、特工式的拉伸动作。脖颈、肩胛、腰腹、四肢,每一个关节都发出轻微的脆响。她的动作精准而有力,仿佛在为一场未知的、更加凶险的战斗做准备。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孤独而决绝地站在那里,像一朵在狂风暴雨中,依然选择绽放的樱花。
她的花瓣或许会被打落,她的枝干或许会被折断,但她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她所选择的、那片名为“光”的土壤里。
脆弱,却又无比坚强。
窗外,夜色正浓。一场围绕“信任”与“背叛”、“力量”与“人性”的战争,在所有人的凝视中,已经悄然升级。而风暴的中心,正酝酿着最猛烈的回响。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驱散了夜的寒意,在铺满鹅卵石的小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东澜大学校园里弥漫着清新的空气,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在林荫道上,或抱着书本匆匆赶往教室,或驻足在长椅旁讨论着课题,分享着趣闻,欢声笑语在晨风中轻轻荡漾,青春的气息如同无形的丝带,缠绕在每一寸空间里。
陈平走在人群中,步履略显沉重,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达本质。
昨夜的超频昏迷,犹如一次淬火般的洗礼,虽然让他付出了短暂的虚弱代价,却也在无形中淬炼了他的意志,让他对体内那股神秘力量有了更深层次的掌控。
他能清晰地“听”到周围环境中微弱的电磁波动——像是远处教学楼里电子设备的嗡鸣、学生手机信号的微弱跳跃;能“感受”到更远处车辆引擎的每一次震动,甚至能捕捉到微风拂过树叶时产生的静电涟漪。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更加“清晰”了,每一个细节都像被放大镜聚焦一般,纤毫毕现。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真由美。
她独自一人,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连衣裙,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走在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
晨风温柔地吹起她的长发,几缕发丝贴在脸颊旁,让她整个人宛如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宁静而美好。
但陈平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
她的步伐异常稳健,每一步都踏得精准而克制,眼神看似平静如湖面,却在那份平静之下,隐藏着一股压异的、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的张力,仿佛随时可能断裂。
她看到了陈平,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微笑,如同面具般完美无瑕,缓缓向他走来。
“陈平,你看起来好多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像春风拂过湖面,听不出任何破绽,每一个音节都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关切。
“嗯,感觉好多了。”陈平点了点头,也报以温和的微笑,但他的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锐利地剖析着她微笑背后的真实情绪。
他能“听”到她心跳的频率,比正常人要快上几分,那细微的加速不是寻常的紧张,而像是某种深埋的焦虑或挣扎,在胸腔中无声地鼓动。
“昨天……谢谢你的字条。”真由美停下脚步,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阶梯教室上大课的时候,陈平悄悄递给她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昨夜的风很冷,但有人,似乎比风更执着。”
“朋友之间,不必言谢。”陈平淡淡地说道,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昨晚,我好像看到实验楼那边有你的身影?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这是一个试探。他想知道,她在他昏迷时,是否真的如秦品所说那样出现过。
真由美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眶微微泛红,心底在无声地呐喊:“我……我只是担心你。我知道我不该出现,但我控制不住自己,那黑暗的阴影让我无处可逃。”
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坦然地迎上陈平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自然的弧度,微笑着解释道:
“我有些课题上的问题想请教周教授,过去的时候看到你们实验室还亮着灯,就没敢打扰。在楼下等了一会儿,看到李教授出来,听说你没事,我就放心地回来了。”
她的回答天衣无缝,逻辑清晰,情绪到位,每一个词都像是排练过无数次。
但陈平却捕捉到了她话语中一个极其微小的停顿——在提到“楼下”时,她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以及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慌乱,那转瞬即逝的情绪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一圈涟漪。
那不是谎言,但也不是全部的真相。她在隐瞒什么,如同隐藏一道未愈的伤口。
“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陈平没有戳破,只是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声音平和如常:
“对了,顾小芬说,她想谢谢你上次帮她整理的资料,想请你周末一起吃个饭,你有时间吗?”
他将“顾小芬”这个名字,像一块试金石,轻轻地抛了出去,眼神却紧紧锁定她的反应。
真由美的微笑,在听到“顾小芬”三个字时,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她的嘴角微微抽动,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虽然很快就被她掩饰过去,用更灿烂的笑容覆盖,但那一丝僵硬,却像一道闪电,清晰地映入了陈平的眼中,仿佛在无声地确认某种不安。
“好啊,我很乐意。”她很快恢复了常态,笑容甚至比之前更加明媚,像阳光下的花朵,“请一定代我向她表示感谢。”
“嗯,我会的。”陈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目光转向远处树梢上跳跃的麻雀,仿佛在欣赏风景。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脚步轻缓,气氛看似和谐融洽,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你来我往的交锋气息。
陈平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迟疑,继续说道:“小芬其实挺佩服你的,她说你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实验都能做到最好。她还说,总觉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想跟你聊聊。”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真由美平静的表面。她没想到,那个看似大大咧咧的顾小芬,竟然如此细心。她甚至开始怀疑,顾小芬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是一次精心的试探,一次严密的防守,或一次无声的进攻,如同棋局中的落子,步步为营。
走到三岔路口,真由美停下脚步,对陈平说:“我还有课,先走了。你刚恢复,注意休息。”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但语速稍快,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好,再见。”陈平回应道,目光平静如水。
陈平看着真由美转身离去的背影,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板路上投下一道孤寂的轮廓。他站在原地,眉头微蹙,晨风拂过他的发梢,带来一丝凉意。
她撒谎了。或者说,她只说了一部分真相,如同只揭开一角的面纱。
她的紧张,她在听到顾小芬名字时的异常反应,都像是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秦品的判断。
黑曜石,已经开始行动了,像一张无形的网在收紧。
而真由美,正被夹在中间,痛苦地挣扎,如同困在风暴中的小船。
陈平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如同淬炼过的钢铁。
这场心理博弈,他已经接下了,没有退路可言。
而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打破真由美心中的那道墙,让她看到,在“任务”和“忠诚”之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一条通往光明和自由的路。
这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突如其来又自然而然的契机!
它必须像一场春雨般悄然而至,既不刻意也不突兀,才能融化她冰封的心防。